隨著內監高唱的一聲“退朝——”,百官行禮跪送昭真帝與太後離去。


    緊接著,眾臣起身,三三兩兩地結伴離開金鑾殿,邊低聲交談著今日之事。


    解首輔走在最前麵,正歎氣問江太傅:“……太傅既早知此事,為何也不提醒解某兩句?”


    江太傅捋了捋銀白胡須,笑著道:“亦隻是眼觀細節之下的猜測罷了,既是未經證實之揣測,怎好妄言?如是假的,是為造謠。若是真的,陛下遲早也會親自言明,又何須我來多言?”


    解首輔聽得心情複雜。


    所以,這話裏的意思是——這可是我憑本領猜出來的,你自己猜不出來怪誰去?


    思及此,解首輔不免也反省了一二。


    早前不覺得有什麽,現在既知此事,再回頭想想,便覺得之前的確就已有征兆顯露……


    那日於皇陵之內,這位吳家世孫,不……這位皇子殿下,便隨新帝左右出入陵殿,且於神案前奉香——


    但,隻不過是敬香而已,於先皇靈前,人人皆該奉香祭拜,單就禮數規矩而言,並無甚異樣!


    再有便是新帝回京當日,據說這位皇子殿下曾隨其回過一趟燕王府——


    然左右不過是去了趟燕王府,新帝與吳家本就關係甚密,又共同經曆了如此大事,待吳家的世孫多些親近重視,本也沒什麽可值得格外留意之處……


    若說那日二人同去鎮國公府拜訪,就更沒什麽可多說的了,翎山之事,本就是許吳兩家與新帝共謀而成,當下大事已成,也不必再忌諱任何,一同登門拜訪又有何奇怪之處?


    僅僅就憑這些,難道他們就敢猜測吳家世孫就是新帝藏在外麵的兒子?——這不是有病麽!


    哦,倒也不是罵江太傅的意思……


    他隻是想說,歸根結底,他們皆是被那所謂吳家世孫的身份給蒙了眼。


    但凡是換個旁的少年郎,自然也會多些思量。


    畢竟好端端的,誰敢去想堂堂吳家世孫的身份會有蹊蹺?


    “說到底,還是你們太急了。”江太傅邊走邊笑著說道:“心不靜,被諸事分去了視線,自然也就未能著眼於細微之處。”


    要麽怎麽常說棋局之上,唯旁觀者清呢?


    解首輔想想也覺得是這個道理。


    或除了他所看到的這些表麵之事外,還有諸多細節已給出了提示,隻是他從始至終注意力便不在那少年郎的身上。


    於翎山行宮時,他的心思全在彼時的變故之上。


    待回京後,一是處置廢帝的身後事,二則焦心於帝位交接之事。


    他被太多重要之事分去了視線,又何來的心思去留意其它?


    “照此說來,您從頭至尾,倒是一身輕了?”解首輔笑問了一句。


    江太傅笑著歎氣:“老了,不中用了嘛,怎好多事去扯年輕人的後腿?”


    解首輔不免笑了一聲。


    這位太傅大人,瞧著是上了年紀暈暈乎乎了,從前廢帝在時,偶爾還要嗯嗯啊啊地裝糊塗裝聽不清……


    實則心裏卻比誰都要清明。


    做到四朝元老,不是沒有道理的。


    但各人各命,這本領橫豎他是學不來。


    “陛下尋回皇子,實乃大喜之事。”江太傅笑著邀請道:“叔明不如隨我前去平清館小酌幾杯?”


    解首輔趕忙擺手。


    “如此關頭,豈有這等空閑,皇子認祖歸宗乃是大事,多得是需要安排商榷之處……”


    說著,身後便傳來禮部尚書幾人的聲音。


    “閣老留步。”


    解首輔駐足,幾人快步追上前來,正是要與之細商此事。


    幾人邊說邊往內閣方向而去。


    看著一行人忙碌的背影,江太傅搖了搖頭。


    這些年輕人還是沉澱得不夠啊。


    但放眼一國朝政,百廢待興之下,需要的便是這樣的人。


    若沒有這樣的年輕人頂著,他又怎能安心吃吃小酒聽聽戲呢?


    而當下,大慶不僅是有爭氣的臣子,更有了一位賢明寬厚的君主。


    這一位,是真正的寬厚之人啊。


    ——且還有了個現成兒的大兒子哩!


    這一切,可當真是叫人安心得不能再安心了。


    江太傅會心而笑,微躬的身形於朱紅宮牆之下,負手慢慢地走著。


    ……


    長春宮內,宮娥內監侍立於外殿,卻仍舊隱隱能夠聽得內殿中有著少女不滿的說話聲。


    “……您就是太寬容了,否則那些命婦們也不敢這般輕視您!要我說,昨日就該賞了她們巴掌……叫她們好好長個記性,也好分清何為尊卑!”


    昔日的桑雲郡主,如今的永嘉公主,身穿海棠色宮裝坐在臨窗的紫檀木圈椅內,手中捏著飛天仙鶴紋茶盞,一雙俏麗的眉眼此時滿含不悅。


    一旁坐於榻中刺繡的海皇後輕歎了口氣,頭也不抬地輕聲道:“休要多言了,莫要給你父皇惹麻煩……”


    “砰!”


    茶盞被重重擱下。


    海皇後一愣,抬眼看向女兒。


    “您究竟何時才能忘了這句話?”永嘉公主皺眉道:“從前在密州時每日與我念叨且就罷了,如今來了京城,父王成了父皇,我看誰還敢來找麻煩!”


    海皇後無奈:“桑兒——”


    “真不知您到底在怕什麽!”女孩子連日來積攢的不滿在這一刻爆發了,“您現在已經是皇後了,初來京中,本就是該於人前立威之時!可您倒好,成日京話也說不好,殿門也不敢出,好不容易等來了命婦求見,還任由她們踩到您的頭上去!”


    有母如此,連帶著她也覺得丟臉至極!


    那些宮人太監們,背後指不定怎麽笑話她們呢!


    且當下宮中是沒有旁人在,若母後一直這般軟弱,日後又要如何麵對後宮之爭?


    一旁的內監聽得將頭垂得更低了幾分,生怕被這位公主殿下拉來“立威”。


    這兩位是於十日前剛被接回京中,行了冊封禮。


    雖說是由密州偏遠之地而來,可到底是皇後與公主,根本無人敢輕視半分,他們這些宮人們如此,那些命婦自也不例外。


    新皇初登基,四下正是人心惶惶之際,哪家的夫人會如此不開眼,膽敢公然輕視皇後?


    茅坑裏打燈籠——便是找死,可也沒這麽個找法兒啊。


    昨日皇後覲見命婦時,他也在場,從始至終皆是看在眼裏的,歸根結底不過就是因皇後說不清京話,叫幾位夫人聽岔了去,夫人們小心謹慎之下未敢重複多問,如此方才會錯了意而已……


    怎就扯上輕視了呢?


    結合這數日之事來看,在宮中摸打滾爬多年,見慣了形形色色之人的內監不免覺得,這多半是心中認為自己的言行會被人輕視,才會所見皆是如此。


    這病,可未必好治。


    且依他以往的經驗來看,當下宮中還沒個嬪妃呢,這位公主殿下便三五不時這般惱火,若往後來了新人兒,還不得拉著皇後將後宮的殿頂都給掀了去?


    若再遇上個把厲害角色……


    嘖。


    那怕是得天天掄大刀唱大戲了。


    內監已經隱隱預見了不會平靜的來日。


    海皇後勸說女兒不可胡鬧,永嘉公主聽著這些八百年不變的說辭愈發怒其不爭,正要再發作時,一名宮娥來稟,道是有一內監求見,打前頭金鑾殿來的。


    “叫人進來吧。”皇後看一眼女兒,以眼神示意她不要於人前失態。


    永嘉公主忍著氣悶坐在那裏。


    她便是於人前發作又如何,至少可以威懾他們,如母後這般畏畏縮縮,上不得台麵,才最丟臉。


    那小太監行進殿內,恭敬地行禮。


    永嘉公主掃了一眼,聲音淡淡地道:“是你啊。”


    “是奴,勞公主殿下還記得奴!”


    小太監渾身無一處不透著諂媚討好,這叫永嘉公主十分受用。


    她記得這是父皇身邊的人。


    數日前,她拉著母後去給父皇送點心,離開時,便是這名小太監將她們送出的禦書房。


    這小太監三言兩語間,便隱晦地表達了願意替她和母後效力之意。


    這份示好,自然是再正常不過,這宮中的主子除了父皇和太後之外,便數她和母親了,但凡是還沒蠢到無可救藥的,豈會不知該怎麽做?


    麵對此等識趣之人,永嘉公主糟糕的心情略有好轉,遂重新端起茶盞,語氣隨意地問:“你來此處,可是有何要緊之事?”


    “公主殿下怕還不知,今日早朝之上可是出大事了!”


    永嘉公主嗤笑一聲。


    “當下能有什麽大事。”


    別是刻意誇大其詞,拿了雞皮蒜毛之事來哄她,就想要邀功吧。


    真敢把她當作那等沒見過世麵的來哄騙,她定不會輕饒。


    “真真是大事,陛下要立儲,說是找回了在外多年的皇長子……”小太監下意識地壓低了聲音。


    永嘉公主當即怔住。


    海皇後握著繡針的手指一顫,吃驚地看向小太監。


    皇長子?!


    王爺……不,陛下何時有的皇長子?


    是……是何人所出?


    她竟一無所知……


    “不知皇後娘娘和公主殿下,先前可知有此事?”小太監謹慎地試探問道。


    皇後張了張嘴,正要開口時,永嘉公主急聲道:“將前因後果仔細說明白了!”


    “是。”小內監趕忙道:“起因本是今日幾位大人提議讓陛下充實後宮……”


    他將起先眾臣的進言大致複述了一遍。


    永嘉公主冷笑出聲,咬了咬牙。


    “連家事也要管,我看他們分明是見不得我父皇和母後情深意篤,說什麽為國事大局,根本是各懷鬼胎算計!”


    一旁兩名自密州跟來的侍女低下了眉眼。


    這一幕並不稀奇,從前在密州時,每每有人提議讓陛下選側妃,或是有人送了美人兒來,公主皆是如此反應。


    而一貫謹小慎微,從不過問插手王爺之事的王妃,對此也多半隻是勸阻責備幾句。


    說起來,似乎也挺值得深思的……


    可從前再如何鬧,那是在密州啊。


    當下這是京城,王爺成了陛下,豈還能如此不管不顧?


    況且,若皇後已替陛下誕下了子嗣還且罷了,關鍵這麽多年以來隻公主一個……


    公主怎麽好意思鬧呢?


    而現下這教訓不就來了嗎?


    明麵上公主再如何鬧,可王爺到底還是在外有了長子……


    當下聽這意思,是要讓其認祖歸宗,繼承大統了!


    皇後的神色有些怔然渾噩。


    充實後宮……


    這是她最怕聽到的四個字。


    說來可笑且狹隘,起先她不願陛下起事,一則是怕陛下出事,二則便是……怕他當真坐上了這個位置之後,他身邊再不會隻她一人。


    縱然她或許永遠得不到他的心,可其他人也斷沒有這個機會,如此她便還能自欺欺人地當作他隻是她一個人的——至少表麵看來如此不是嗎?


    可當下……


    同那個突然出現的孩子相比,這些突然都變得不再重要了。


    她幾乎是不受控製地問道:“這個孩子的生母……是何人?”


    她真的很好奇,究竟是什麽樣的女子,竟能叫他破例至此……


    永嘉公主眼裏滿含恨色與諷刺。


    做下如此不要臉的醜事,怕不是哪個窯子裏被贖出來的妓子。


    這種人生下的賤種,也想搶走本屬於她和母親的一切嗎?——她的母親是皇後,未來的天子隻該是她母後所出,誰也休想搶走她的父王,拆散他們一家!


    自幼所聽所見,讓她對此極為敏感,母親自己畏手畏腳,還要強迫她也跟著畏手畏腳,以至於她最怕的事情便是父王有朝一日會不要她和母親,乃至於無形之中早已釀下了心病。


    看出這位公主殿下的輕視與鄙夷,那內監低聲說道:“這位的來曆很不尋常……乃是元獻皇後之子……”


    “什麽!”永嘉公主滿眼驚異之色。


    元獻皇後之子?!


    怎麽可能!


    內監便將此中隱情大致說明。


    “……”


    震驚之後,皇後心中隻餘下了難言的苦澀。


    她就說,怎麽可能會有別人……


    原來還是她啊。


    內監的話還在繼續:“且當年定南王將那個孩子帶回吳家之後,竟對外給了其吳家世孫的身份……說來,皇後娘娘和公主殿下去年入京為太後祝壽之時,或也是見過的。”


    “啪!”


    隨著一聲脆響,永嘉公主手中的茶盞突然滑落,清澈茶湯隨著碎裂的盞身在腳下迸濺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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