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南王府大門外,此時“戰況”正激烈。


    吳家的人在攔門,迎親的隊伍正要往裏闖。


    四下圍著許許多多的百姓,笑鬧起哄著——習俗在此,喜事當前,平日見了皆要畢恭畢敬的許吳兩家,今日誰人都敢調笑打趣一二。


    天目此番陪著一同前來迎親,也不是隻做樣子的,此時秦五帶人在外麵推門,大鳥則飛過牆頭進了院內,攻進了敵營之中。


    “天目,你別忘了你可是姓吳的!”


    “胳膊肘可不能往外拐啊!”


    一群仆從被大鳥的翅膀揮扇得睜不開眼,抱著頭竄躲著。


    親自來指揮堵門的吳然忙對小廝道:“快去母親院中,把天椒和天福抱來!”


    對方有先鋒一個,他們亦有猛將兩員!


    “罷了罷了……”


    老管家走了過來,低聲道:“世孫,萬萬不可久戰……您聽聽那外頭的動靜,個個都是許家軍營裏出來的悍將!”


    甭說是區區一道門了,便是座山,那也擋不住啊!


    此時那都是小打小鬧,沒真正亮出力氣來呢!


    “我再叫些人來!”吳然不肯輕易認輸,畢竟今日要出嫁的可是他的嫡親姑母,陣勢上可不能輸了去!


    卻聽老管家又道:“世孫莫要忘了,同樣的路咱們太子殿下還得在東陽王府走一遭呢!”


    許家那可是出了名兒的記仇!


    若今日當真攔狠了,來日說不定就得報複在他們太子殿下身上!


    吳然恍然。


    他竟忘了這個!


    許家的門可不是那麽好闖的,他可不能把二哥的路給堵死了!


    恰是此時,天目又揮著膀子襲來,幾名仆從躲避間,外麵的人趁機攻入,秦五首當其衝,一手緊扒著門邊,那高大的身軀就往門縫裏擠,一張凶神惡煞的黑臉上努力堆滿笑意:“諸位行個方便,行個方便!”


    單是這張突然出現在視線中的大臉,便足以生生嚇退了幾名年紀尚小的小廝。


    迎親隊伍緊跟其後,順勢就要湧來。


    個個五大三粗的漢子一邊往裏擠,一邊從懷裏掏出紅封塞給攔門之人,笑著鬧著闖了進來。


    潰不成軍的吳家眾人便也隻好半推半就,就這麽放了敵軍入營。


    炮竹聲響,披紅簪花的許昀麵上掛著如沐春風般的笑意,在喜婆和眾人的擁簇下跨過了定南王府的朱漆門檻。


    闖過大門,隻算首勝。


    內門處,一群衣著華麗的女眷將月洞門堵得嚴嚴實實。


    “過來了過來了!”


    隨著一名報信的侍女快步而歸,眾女眷忙地投去視線。


    一行人很快走近,那為首的新姑爺可謂是要多紮眼有多紮眼!


    本也是年過三十的人了,或因常年不曾外出,未曾經過什麽日曬雨淋之故,此時刮去一臉胡子便露出了一張如玉麵龐。精神氣足了,人也愈發挺拔,一身喜服更是襯得身形高大頎長。


    待來至跟前,便露出和煦笑意,舉手投足間又自有儒雅書卷氣在,朝著眾女眷抬手揖禮間,立時就惹得眾大小娘子一陣麵紅低呼。


    趁虛而入,乃是兵法之中的老生常譚——


    眾女眷回過神來,驚呼著“攔住他們,快攔住他們”,卻已然遲了。


    眼看著一群人就這麽闖過了內門,娘子們紛紛跺腳懊悔不已。


    須知許家爺們兒靠臉娶媳婦,可不是頭一回了!


    不該因想著這位姑爺上了年紀,便鬆懈大意的!


    哎哎,怎就中了敵人的奸計!


    目睹了這一幕的吳然愕然至極。


    還能這麽幹?


    他得記下來!


    回頭告訴二哥!


    這法子雖是挑人,但論起美色來,他家二哥也是可以一試的!


    那邊,喜婆已經進了吳景盈的居院。


    許昀帶人候在院外,一顆心砰砰砰跳得極有力。


    很快,他便見到了被喜婆扶著一隻手走出來的人。


    真紅對襟通袖喜衫,素光銀帶,霞帔鳳冠,錦袱墜珠搖曳。


    看著這道朝自己走來的身影,許昀突然便覺胸口被無法言喻的情緒填滿,暖意滋生蔓延,轉瞬間便驅散了隆冬寒意。


    喜娘笑著將挽著喜結的紅綢一端交到他手中。


    許昀接過,握在手中。


    “阿盈,我來接你了。”


    蓋頭之下,吳景盈眼眶微熱,彎起嘴角,輕輕點頭。


    她恍惚間覺得,這才是她第一次成親。


    不,這正是她第一次成親。


    二人牽著細綢,並肩來到了前堂中。


    定南王坐在主位之上,一旁是半月前剛來到京中的定南王妃——老夫人身體不佳,已有許多年不曾出過遠門。


    或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自來了京師之後,眼瞧著老太太的精神氣態反倒要更好過在寧陽時。


    此時看著在麵前跪下的一雙新人,更是要合不攏嘴。


    許昀抬手深深施禮:“晴湖來遲,還望嶽父嶽母恕罪。”


    “不遲,不遲……”吳老夫人笑著道:“今日時辰剛好,往後日子還長……不遲的。”


    站在老夫人身側的徐氏聽得這一句,再看著這對新人,忽然便酸了眼眶。


    定南王吃了敬茶,肅容訓言。


    許昀與吳景盈認真恭聽罷,叩首三記。


    “女兒謹記。”


    “小婿謹記。”


    “好了,去吧,莫要誤了吉時。”定南王語氣與平日無異,麵色難得緩和許多。


    吳景盈應下,再次拜別父母,適才由喜娘扶起而去。


    看著那雙人影出了堂門,定南王微紅的眼角裏似浮現了一絲笑意。


    徐氏拿帕子擦去眼底淚痕。


    “這是大喜之事……”


    吳景明輕輕拍了拍自家夫人的手臂,笑著低聲說道。


    徐氏悄悄剜了丈夫一眼。


    她當然知道是大喜之事,還不準她流兩滴開心的眼淚了?


    她是真的高興。


    阿姐終於嫁給了想嫁之人,要去過她真正想過的日子了。


    從今後,這世間便多了一對心意相通的夫妻,少了兩顆飄浮孤寂的心啊。


    長長的接親隊伍伴著喜慶的鼓樂吹打聲,穿過一條條長街,幾乎繞了大半座京城。


    所經之處,圍看百姓無數,人聲鼎沸。


    當下天下百姓多處困苦之境,故而就這場親事的操辦兩家早已商定,不宜也不可大肆鋪張。


    饒是如此,卻依舊浩大而轟動。


    非是沿途灑了多少喜錢飴糖,也非是陪了多少抬嫁妝,隻因二人的身份與經曆,便足以叫這場結親注定萬眾矚目。


    喜轎入了慶雲坊,在東陽王府外緩緩落下。


    不早一刻,不晚一刻,正當吉時。


    一切都剛剛好。


    華燈初掌,處處皆喜紅之色,耳邊一派喜慶喧騰之音。


    新人拜堂行禮罷,吳景盈剛被送進新房中,許昀便被一群人拉了去敬酒。


    吳景盈在喜床上坐下,隻聽得耳畔人聲嘈雜,房中像是有很多人在,有婦人的笑聲,一句接著一句的吉利話,還有小孩子在大人的指揮下笑著往她身上丟來紅棗兒,桂圓,花生等物。


    “願新夫人早生貴子……”


    “多子多福!”


    在大人的“逼迫”下,小孩子們扯著稚嫩的聲音大喊著。


    聽得娃娃們這般喊,婦人們便又笑起來。


    感受著這些動靜,吳景盈坐在那裏,莫名便有些拘束緊張,交疊在膝上的雙手微微抓緊了喜服。


    按說她到了這般年紀,早也不是什麽青澀懵懂的小姑娘了,且也算是見過大風大浪,什麽場麵也都經曆過的……


    可的確是緊張得厲害。


    眼前垂著的大紅蓋頭,遮去了她不怎麽沉穩的神態,卻也叫她對本就陌生的周遭充滿了不確定之感。


    直到於這一片嘈雜聲中,忽有一道熟悉的女孩子的聲音響起——


    “今日有勞諸位夫人來添喜了,此時前廳已經開宴,各位也當去入席了。阿葵阿梨,帶夫人公子小姐們去前院罷。”


    “是,諸位夫人請隨婢子們來。”


    女眷們便笑著紛紛告辭而去。


    “二嬸該渴了餓了吧?”許明意來到床邊,輕聲道:“我已叫人備了些可口的小菜,待會兒便送過來。”


    吳景盈聞聲間,一盞溫茶已遞到了眼前。


    她接過來,捧在手中,一顆心就此落定下來,臉上也有了笑意,仿佛忽然就有了歸宿感,忽然就覺得……這是在家裏了。


    有昭昭在,好似便是家了。


    侍女替她打起一半蓋頭,她吃了口茶,本想說不必備飯菜來,恐叫人瞧見了覺得不合規矩,但話到嘴邊,抿唇一笑,卻變成了:“這一整日,可是將我累得要散架了。”


    既是到家了,便不必再有那些層層顧忌了啊。


    麵前的女孩子笑意也愈濃,在她床邊的鼓凳上坐下,笑著道:“今晚二嬸便好好歇一歇,明日也不必起早,在咱們家中敬茶不分早晚。”


    一旁的陪嫁嬤嬤卻掩嘴笑了笑。


    小姑娘還是小姑娘,豈知今晚又哪裏歇得成……


    許明意留下陪著自家二嬸一同用了些飯菜,待估算著時辰,想著自家二叔或也該回來了,適才離開了此處。


    許昀回來時,麵上略有些醉意,腳下卻還是穩當的。


    揭了蓋頭,吃了合巹酒,卸下鳳冠與沉瑣的喜服,各自梳洗罷,吳景盈坐在梳妝鏡前笑著道:“那麽多賓客在,倒沒想到你還能清醒著回來。”


    他的酒量如何她是清楚的,本當他該是得被抬著回來。


    “兄長和修予替我擋了不少酒。”許昀在她身後悄悄道:“且我那酒壺裏也不知何人動了手腳,像是提早摻了水的……”


    想來不是父親便是昭昭的安排。


    “我說呢,還當你酒量見長,可以一敵百了……”


    吳景盈透過鏡中看著他,二人於鏡中四目相接間,忽然都不再說話,就這麽含笑靜靜望著對方。


    此時侍女婆子都已退了下去,喜房中隻二人在,四下寂靜間,喜燭發出一聲“劈啪”輕響,燈花閃了一閃,叫相視著的二人忽然回神。


    許昀接過她手中長梳,輕輕替她梳理著烏發,隨口說著:“今日是昭真元年,臘月初六……”


    吳景盈輕輕點頭:“是啊,臘月初六。”


    他們成親的日子。


    然下一瞬,卻聽背後之人講道:“再有兩日,便是初八,正好趕得上吃臘八粥。”


    吳景盈微微轉頭,看著他:“合著我家中將婚期定在初六,就是為了叫我趕得及吃你家的臘八粥?”


    “是咱家。”許昀糾正道:“咱們家的臘八粥可當真與別處不同……不止是臘八粥,各色菜式麵點那也是外頭比不了的,廚子皆是兄長天南海北尋來的,定能叫你日日飽口福。”


    看著他一本正經的模樣,吳景盈到底忍不住笑了。


    見她笑,許昀也跟著傻笑,彎身環住她,將下頜抵在她肩上,無比滿足地道:“阿盈,往後咱們便能一同吃臘八粥,一同用朝食晚飯,一同給父親請安,一同送昭昭出嫁,一同回東陽……”


    好像皆是些平常小事。


    但放在從前,卻是在夢中也覺是妄想的存在。


    可現在這妄想卻成了真,且一切隻剛剛開始。


    往後,他們有無數個日夜,盡可以拿來做這些尋常小事。


    嗯,無數個,日與夜……


    ……


    今年京師的初雪來得有些遲。


    過了臘八節又三日,才算飄了下來。


    這一日,也是太子領兵出征之日。


    清晨之際,細碎的雪星子剛在腳下鋪了薄薄一層。


    昭真帝領眾臣將人送至宮門外。


    少年披甲上馬,頭頂一縷紅纓如火,在雪中尤為醒目鮮亮。


    許明意等在城外十裏處的長亭內。


    二人未曾提早約定過,謝無恙卻仍若有所察地抬眼看去,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地看到了那道著檀色披風的身影,他眉宇間神色一緩,便立即勒馬,抬手示意身後人等停下。


    見他要翻身下馬,許明意卻連忙朝他擺手,示意他不必下馬。


    謝無恙雖一時不知為何,身體卻已十分誠實地選擇了聽從。


    二人相隔十餘步遠,見她朝自己笑,他便也露出笑意。


    要說的話,要交待的大小事,近日都已說了許多遍了。


    再說便囉嗦了。


    行軍趕路自有章程,尤其今日又落了雪,說太多會耽擱路程。


    她來送他,隻是想送一送他而已,本想著他急於趕路之下,瞧不瞧得見她都無妨。


    而她不是一個人來的——


    大鳥朝著謝無恙飛了過去,落在他身前的馬背上。


    “……”看著大鳥身上那極合身的羊毛坎肩,謝無恙默了默。


    不孝子愈發嬌貴了。


    不過,大冷的天能舍得離開窩,冒著風雪來送他,倒還算有幾分孝心。


    “行了,回去吧。”他抬手去推大鳥,卻沒能推得動。


    下一刻,隻見大鳥抬起一隻翅膀朝著亭子的方向揮了揮,叫了兩聲。


    謝無恙一愣。


    許明意也有些意外。


    天目這是……要跟著吳恙一起?


    “朵甘可不比東陽王府,那裏沒有鮮肉可吃,沒有軟毯可睡,可想清楚了?”謝無恙問。


    “啁!”


    大鳥回應得毫不猶豫。


    謝無恙笑了一聲,看向許明意。


    女孩子笑著向他點頭。


    既然孩子有孝心,那就帶上吧。


    上陣父子兵嘛。


    女孩子朝著馬背上的一人一鳥揮了揮手。


    她就在家中安心等著這對父子兵早日凱旋。


    渾渾馬蹄揚起雪霧,天地間一片茫茫,大軍漸漸遠去之際,女孩子也躍上了馬背。


    ……


    兩場大雪後,很快便到了除夕。


    這個除夕夜,明禦史過得很是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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