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戰之兵,一朝斷折。


    星紀劍雖經應飛揚以上清派祭劍術的不斷祭煉,但受限先天材質,劍試天下同時,早已戰痕累累,如今終是不堪重負。


    姬瑤月雙刀砍在劍身之上,便聞一聲脆響,星紀劍應聲斷成三段!


    長劍碎折,顫音不絕,恍惚間宛若星紀劍歉意的歎息。歎息著一路漫長的陪伴,終也在此行至盡頭。


    此後劍道登峰之路,人生艱險之途,隻餘應飛揚一人獨行。


    以神養劍,祭煉多年,星紀劍早已與應飛揚神魂綁定,如今劍斷,人亦感同身受,共承其傷。


    應飛揚隻覺一股撕裂靈魂的痛楚自識海深處傳來,直令他雙眼發黑,幾欲當場昏厥,心中湧生出的莫大悲楚,更是將他胸腔填滿。


    但他沒有昏厥,亦無暇為戰友的離去而傷懷,隻因今日,無可奈何的離別不止於此,他將要失去的也遠不僅是星紀劍!


    就在應飛揚、姬瑤月刀劍彼此攻殺,力量彼此相抵的一瞬間,衛無雙目光陡冷,雙手亦猛一虛捏。


    伴隨他的動作,宛若有一雙操縱萬物規則的無形大手一並扼緊,攥住了破宇劍、滅宙刀器靈。被衛無雙從刀劍中抽取出的破宇劍、滅宙刀器靈失去載體依托,隻以靈體形態存在,此刻被無形力量四麵八方壓迫,竟如夢幻泡影——


    “噗!”


    兩聲水泡破碎般的輕響,落入耳中卻不啻雷霆。


    隻因伴隨這兩聲輕響,佛門傳承千年的神兵器靈被捏破一般,化無數泡沫崩散,徹底不存於世。


    漂浮的細小泡沫,煥著扭曲光彩,映照著光怪陸離的世間,也映照著最令人絕望的結局。


    刀劍封天的最大依仗,應飛揚、姬瑤月聯手屢勝強敵的最後底牌,無往不利的破宇、滅宙雙器,就此如夢如幻,如露如煙,浮沫過眼,終不複見!


    萬千浮沫在下一瞬間破碎,縹縹緲緲,抹去了破宇劍、滅宙刀存在於世的最後痕跡,與浮沫一同破碎的,還有此戰渺茫的勝機。


    敗了!


    就算二人再怎麽不願承認,哪怕二人仍沒有放棄掙紮。


    但自破宇劍、滅宙刀器靈消散的一瞬起,這場左右無數人命運的對決便已塵埃落定,宣告無可逆轉的終結。


    “天”命可逆,“道”意難違。


    所向披靡的刀劍聯手,雖勝過了六道天主,但在道扇無雙之前,終也是——


    飲恨吞敗!


    拋命棄生、焚魂燃血,應飛揚、姬瑤月已傾盡所擁有的一切,無論戰略、戰術、還是戰技,都發揮到了無可挑剔的極致完美。


    但他們對手不僅僅是帝淩天,更是近乎於道的衛無雙,這無人知曉,隱藏至深的身份,便構成二人最大敗因。


    刀劍聯手是仰仗外物法器的奇招,出奇雖能致勝,但當奇招不奇時,便是敗局已定之刻。


    所以,應飛揚、姬瑤月才會自開戰伊始便力求速戰速決,因為他們知道,對手眼界、閱曆均遠勝己方,必須在刀劍合招的時空之力被摸透前克敵製勝。


    也確實如他們所預想,利用帝淩天這個分身,衛無雙以旁觀者的視角,交戰之中不斷的變化戰法,意圖解析刀劍時空異力。


    觀察、猜想、試錯、分析、總結、再提出新的猜想,如此往複循環。


    每一次戰術更換都是一次新的嚐試,每一次受創也都增添新的體悟。


    就像是一場等價交易,付出傷勢為代價,換取對刀劍異力的洞悉作為回報。


    當這代價足夠大,大到要以帝淩天這一分身作為祭品時。衛無雙終對刀劍雙器的理解也到達了甚至刀劍持有應、姬二人都難以企及的高度,他終於透析了它的“道”。


    而一旦知曉其“道”,天下間,就沒有衛無雙破不了的法門!


    於是,便有了衛無雙氣化陰陽,力擋刀劍時空之力,。


    陰陽與時空,至極交錯的力量,追本溯源,卻有共同的起源,那天地未分時的“混沌”。


    衛無雙以陰陽對時空,三人力量抗衡之際,亦在相融相生,竟匯同一團,再現混沌鴻蒙之態。


    混沌者,元氣未分,陰陽不存,無始無終,何來時空?


    混沌氣團一生,便如饕餮一般,反過來吸納陰陽時空之力,衛無雙的氣機也與應飛揚、姬瑤月牽連一處,彼此難分。


    混同一處的氣機,便相當於衛無雙踏足了隻屬於應飛揚、姬瑤月的領域,他隻要加以擾亂,以氣機牽動氣機,便讓原本勢均力敵,相輔相成的破宇滅宙徹底失衡。


    平衡打破,一方獨大,時空之力便轉做彼此吞噬,所以應飛揚、姬瑤月也再難掌握自身兵刃,破宇滅宙雙器在氣流牽扯下,如提線木偶般不受控互相攻殺。


    一致對外時所向披靡的破宇滅宙雙器,卻在內戰中彼此消耗,而衛無雙就是抓住器靈彼此攻殺,力量最衰弱的一瞬間。將它們從寄居的破宇劍、青璿白琮雙刀的形體中抽離,隨後,雙手一捏,失去實體依托的器靈便瞬間化為浮沫!


    大道至簡,破解刀劍聯手的方法用說的隻寥寥數句,但其中艱險凶絕,難以言表,但放眼天下,也隻衛無雙才能做到。


    除了衛無雙,誰能承受得起以“帝淩天”為祭品,換取必要的情報。


    除了衛無雙,誰能有近乎於道的理解和見識,從茫茫多的可能中洞悉刀劍之力的本質。


    除了衛無雙,誰能將術法運用到如臂使指,隨心所欲的境地,要知道陰陽時空合混沌是破去刀劍聯手的理論。但理論和實踐中有著雲淵之別,以陰陽之力牽引時空失衡的危險遠勝於在懸絲上起舞,些微偏差就是生死之別,他在應對之間但凡多一分、少一分力量,都會讓力量反噬己身,帶來是截然不同的結局。


    但衛無雙就是做到了,所以他贏了。


    便是如此天經地義。


    而現在,天經地義的輪到應飛揚和姬瑤月麵臨他們的死局!


    破宇劍、滅宙刀器靈的湮滅,另本就失衡的宇宙陰陽氣團徹底不受控製。


    應飛揚、姬瑤月的真氣已與氣團糾纏一處,既無法抽身,也無力抵禦,身不由己得被氣流拉扯懸浮,上下不得。


    應飛揚此時因星紀劍斷折的神魂痛楚,正是雙目漆黑,不能視物,又被氣團攜裹,隻覺自己就像被釣出水麵的魚,竭力掙紮也難掙脫桎梏。


    任人宰割的每一瞬,都顯得無限漫長,應飛揚隻覺目不能視的黑暗正化作無邊絕望,如淤泥吞沒,將他的世界填滿,從他眼耳鼻口滲入,流入胸腔,將他跳動的心髒掩埋,眼中心中,皆是一片黑沉。


    直到一抹鮮紅浸染,浸潤了這無盡黑暗。


    “轟!”無可奈何的掙紮看似漫長,卻隻一瞬,下一瞬,隨著破宇劍、滅宙刀器靈的徹底湮滅,混沌氣團轟然爆開,宏大磅礴,狂亂肆虐的氣流反噬應飛揚、姬瑤月。


    目不能視,爆破聲更震得耳膜欲裂,頭腦嗡鳴,應飛揚本以為此聲將是他生命聽到的最後絕響,隨後將是黑暗寧靜的永寂。


    但永寂並沒有如預料到來,反而是一抹鮮紅,以璀璨亮麗的濃豔,潑灑浸潤,為眼前的無盡的黑沉點染上了色彩……


    應飛揚的世界重新恢複顏色,但映入眼簾的,是比黑暗失明更不願見的淒美絕景!


    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爆破前的一瞬,姬瑤月恰移在了應飛揚身前,她纖美的雙臂纏繞住了應飛揚的後頸,以單薄瘦削的身軀,承受了大部分的衝擊。


    她那一襲素淨綠裝,一瞬間被染成了她阿姊慣穿的紅裙,血液從她每一根毛孔中被震出,濕透了她與應飛揚的衣衫,化作蓬蓬灑灑的血霧,為冰天雪地點塗抹上一點鮮紅朱砂……


    應飛揚雙目怔怔圓睜,好似無法理解眼前一幕,任血霧淋透他的頭臉,將他的世界染紅。


    姬瑤月纖細的身軀無法擋下所有衝擊,衝擊餘勁透體,摧殘著應飛揚的髒腑,但他不覺得疼,一點也不疼。


    好似衝擊已將他心髒掏穿,讓他感知不到疼痛,也不知悲傷、後悔、愧疚。隻覺胸腔空空落落,仿佛什麽都沒了的空虛。


    他隻愣愣的抱住姬瑤月身軀,與她一同被在震蕩的餘波中倒飛,懷中的軀體太輕,輕的好似失去生命的重量。血液快排空的軀體本就不會很重,讓應飛揚覺得他是在擁抱一簇枯萎的花,凋零的葉。


    “這下……被你拖累慘了……”姬瑤月氣若遊絲的語聲滿是埋怨。


    話未說盡,兩道寒光閃過,是斷折的星紀劍也被爆炸氣勁崩飛,旋轉而來,一截插進姬瑤月後肩,一截洞穿她的腰窩。


    姬瑤月吃痛,張口咬在了應飛揚的肩膀,好像這樣就能將疼痛轉移,可即便用咬的,也是那般虛弱無力,隻能在應飛揚肩膀留下兩排淺淺血痕。


    他們兩個就像失翼的鳥兒,相簇相擁著,從祭壇的一端震飛到另一端,滾了幾滾,應飛揚才坐住身形,將姬瑤月摟在懷裏。


    懷中的姬瑤月滿臉血汙,又摻著雪泥,紅白一片,狼狽極了,可也美極了,美得驚心動魄。如清晨的露珠,如劃破夜空的流星,美的事物隻有在消逝前才會更美。可她的眼眸中還有著不甘熄滅的火,不願消逝的光,“應飛揚……我還不能死……別讓我死……”


    滾在頭臉上的冰雪讓應飛揚清醒,慌亂、愧疚、還有那如海水一般的恐懼也一瞬間填滿他空蕩蕩的心神,方才凶險至極的戰鬥他都未曾有一絲恐懼,但現在的他卻怕極了,怕得渾身都在顫抖,“你不會死,不會……我不會讓你死……”


    他顫抖著將手按向姬瑤月幹涸的丹田,鼓動著全身經脈中幾乎不存在的真氣,意圖為她渡氣。


    但口稱不想死的姬瑤月,卻用蒼白無力的五指,淺淺得搭上了他的手腕,阻止了他無意義的行為……


    癡男怨女,生離死別,可這一切落在衛無雙眼中,盡是淡漠。


    他或許該欣喜,隻差一點,倒在地上垂死的人或許就是他了,但他贏了,打破了刀劍合並的不敗戰績,站立到最後的人終究是他。


    他或許該惱怒,眼前的男女終究還是打亂了他的計劃,誤了天時,失了地氣,再度開啟天門的時機要被延遲半月,而半月之中,又不知會有多少變數。


    可他長身而立,無悲無喜,素白的道袍,漆黑的鶴羽披肩一同在風雪中鼓蕩,辨不出他的底色。而他隻行走在該走的道路上,揚起一手,平靜道:“刀劍既已消逝,爾等亦該同亡。”


    手一揮,天地遵命,風雪聽令,白芒飄雪匯做一道手臂粗的冰刺,激射而出。


    高端的術法不需繁複的變化,一根簡單的冰刺,便能將應飛揚、姬瑤月一同貫穿。死戰唯有死終,一方之死,才是死局之解。


    但生死立判之刻,忽覺一股銳意凝成實質,針砭他的靈台,令他寒雪之中,猶感冷寒。


    視野所見,是激射的冰刺被從中洞穿,一抹銳利綠芒如剖竹一般穿透碎裂冰刺,一往無前,淩銳無匹,反射向衛無雙麵門。


    不堪提!


    昔日劍冠天下的名鋒,而今再現塵寰。


    是應飛揚跪坐於地,一手挽著傾倒的姬瑤月,一手手拈劍指,一直懸在腰間的酒葫蘆為之激蕩,化出它原本該有的形貌。


    恍惚之間,劍意充斥,猶有當年萬千氣象。


    曾經並稱雙秀的名號,曾經用劍譜寫的傳奇,一切看似消逝的,都未曾遠去,此時化作不堪提的不世鋒芒,如做“道扇”“劍冠”隔世的交鋒,向衛無雙直刺而來。


    “他怎還有如此殘力?”昔年名鋒再現,衛無雙心神一凝,本以斷定應飛揚氣空力盡,隻能束手待斃,但未曾想竟還有一劍之威。


    他卻不知,他其實並未錯算,隻憑應飛揚,確實已無力揮劍。


    但若加上姬瑤月,便還能再現一劍。


    是姬瑤月,這個女妖,哪怕在生命傾危時也都執著的可怕,她求生,也求勝。


    她借著方才那一咬,將被爆破衝擊轟散至口鼻的真氣盡數渡給了應飛揚。


    雖然已微乎其微,但修煉自天香穀《萬花離經》的真氣,與那由“南疆神木”削製而成的不堪提同為先天木屬,相合的先天屬性,再經應飛揚的玉虛納神真氣驅動,能可以最小的消耗激活不堪提。


    破宇、滅宙雖消散,但他們的聯手還未結束,她與應飛揚單獨皆已無力再戰,可匯力一起,猶能再出一劍。


    應飛揚一直心有塊壘,他認為不堪提是隻屬於師傅的傳說,他並無資格使用。


    所以即便先前戰中凶險,星紀劍一度脫手,他也是優先選擇以劍指應敵。


    雖然劍指應敵更有出其不意的戰術考量,本身並無錯誤,但卻也是他下意識的拒絕使用不堪提。


    可如今山窮水盡,失去星紀劍的他也無力轟出第二記消耗甚大的劍指,他沒有選擇的空間,沒有猶豫的資格,唯有這出其不意的一劍,賭上他與姬瑤月殘留的一切,直向衛無雙而去。


    但衛無雙無意、不在意,卻從未大意。


    他所行之道,如懸一線,三十年來他從未大意,他也自知並無資格大意。


    他雖無外傷,卻也消耗過度,帝淩天的法身消亡,帶走了他九成的真氣,再以陰陽氣團破時空,他殘留的真氣也並不比應飛揚多。


    但術者一息留存,便能借法天地。


    衛無雙目光鎖定激射而來的不堪提,足下一點,避其鋒芒,同時輕輕抬手,將撚在手中的帝淩天的麵具扣向臉上。


    而他退身之際,所經之處,地麵上的積雪層層騰起,化作一道道雪幕,如壁壘一般阻隔在前。


    “嗤!”“嗤!”“嗤!”


    矛與盾的抗衡,劍與術的交鋒。


    一道兩道三道……雪幕擋不下銳利劍鋒,被一層層洞穿。


    但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不堪提的殺力和速度也被一層層消耗。


    終至——


    劍鋒臨頭,衛無雙退路也盡,卻已將麵具虛扣在麵前。強弩之末,難穿魯縞,勉強祭出的一劍,終是有其盡頭。


    “噌——”


    一聲刺耳刮響,顫音不絕,不堪提在麵具之上留下一道深沉刮痕,但方向卻已刮蹭偏移,斜落向下,倒插於祭壇下的地麵。


    這一劍終是未能傷敵。


    但未能傷敵,並不等於一劍無功。


    被洞穿雪幕紛紛揚揚落下,但雪落盡頭,應飛揚已不再原來的方位。


    先前的交戰,戰得天地失色,時空破碎,留下一道道宛如天地瘡疤的時空裂隙。


    而今裂痕正在緩緩愈合,小的已愈合如初,隻留幾道大的,還在鑒證著方才的戰況。


    而最大的一條,乃是被應飛揚持劍斜斬而出,應飛揚此時懷抱著不知死活的姬瑤月,正站在那裂隙之前。


    他看向衛無雙,目光中仇火、怒火、恨火都已冷卻,有的隻有如昆侖千年冰雪的堅定冷寒。


    衛無雙移開遮在麵前的銀色鏡麵,卻仍覺如照鏡一般,隻感眼前劍者的眼神,竟像極了麵具下的自己。


    “衛無雙!”寒風凜冽中,聽得應飛揚呼喚著他的名字,以比風更冷硬的聲音道:“應某今日若能僥幸不死,來日你所行之道,必有應飛揚立劍阻行。”


    應飛揚說著,身軀後仰,懷抱著姬瑤月倒入時空裂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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