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這事是誰也沒想到的,去年那時候,人心淪喪,季漢岌岌可危,梁州地淪陷大半,魏軍偏師進軍蜀中,前線情況不明,那種情況下,為家國計,投降才是最好的選擇。


    雖然知道千古之後,他必定要任人評說,但是咬咬牙,說不得做得重臣,家世能列上品,至於後人如何評說,也顧不得了。


    後來在洛邑聽說漢國又立了皇帝,他才又起了別樣心思,主動向司馬昭投書奉承,暗示自己是蜀地士人領袖,可以當個帶路黨什麽的,還主動去信讓自己在錦官城的家人也想辦法到魏國來。


    季漢以仁孝立國,不會為難降人的家屬的,當然,得像是這種不得已而降的人,不能是陽平關守將蔣舒那般降人。


    誰成想,高官沒當成,這又不得不上前去做個觀察軍情的細作。


    然而,此刻戰場亂做一團,他一個老書生,便是會君子六藝,也會騎馬,身上也批了一套像模像樣的皮甲,但是終究沒有萬夫不當之勇,又如何如何能在萬軍之中平安穿過呢?


    尤其是到達那麵龍纛的位置!


    且說,半刻鍾之前,當那麵赤龍纛旓展開,蔣斌部全軍盡出,朝著魏軍中軍攻去,另一邊的關彝就不再有任何猶豫了,他直接下令全軍出擊。


    步軍各營一起衝出,而他本人,居然親自與騎軍統領官孟犇率區區千餘數的騎軍,率先出擊。


    集合了各部所有戰馬,還已經把夜不收、探馬、哨騎都集合起來了,總計近兩千數的騎軍,此時悍然殺出。


    而經過了近兩個月的周旋對峙,甚至還有數場巷戰、突襲等戲碼的加成,魏軍此時的統帥陳騫對於對麵這位小關將軍的悍勇已經有了充足的認識,故此,當他見到對方大旗此時撲出,幾乎是驚駭欲死,生怕被對方直接衝到跟前取了腦袋。


    誰又沒聽過當年那位關將軍,斬顏良誅文醜,萬軍叢中取敵將首級的戰報呢?


    這位小關將軍,就是有當年那位關將軍一半之能,他也頭顱難保!


    然而,不知道是喜是憂,關彝率部突出,卻根本沒有理會位於魏軍中軍方向的陳騫,而是不管不顧,直接引軍朝著那麵赤龍纛旓奮力而去。


    這個時候,就在這一驚一乍之餘,陳騫方才注意到,這麵的戰場,竟然升起了赤龍纛旓;他這位魏軍副都督自然是知道這赤龍纛旓的來曆,此時也不會疑惑,自己的腦袋和那麵旗子究竟誰重要了!


    若是他手上,還有一支騎軍,此時定然會朝著那麵赤龍纛旓攻打,那裏方才是最為重要的所在,打下了那裏,殺了或者俘虜了那赤龍纛旓的主人,就是這十萬大軍盡沒於此,那也是劃算的買賣!


    回到眼前,前光祿大夫,蜀地士人領袖,現魏國晉王士子帳下參軍譙周,領著七八個他的鐵杆弟子,走出殘破的鄖縣城池才數百步,便淹沒進了亂戰的旋渦之中,好不容易躲開一個戰團,一回頭,七八個一直以來的忠心弟子早已經跑的隻剩半個了。


    之所以說半個,乃是那人牽著馬中了一箭直接趴在馬前不再動彈,隻是被有靈性的戰馬拖著繼續跟隨譙周而已。


    見此形狀,譙周戰戰兢兢,根本沒有了往南方戰場核心部位前進的勇氣,那個地方如今混亂,又是關彝目標,還有那赤龍纛旓,他和以往漢室的那些主戰派可不是一路人,他過去是找死嗎?


    但偏偏又不敢回去!司馬炎對他如何,譙周自然是心知的,隨時都有殺他的意思,這一次,就是明著要坑死他!


    非隻如此,隨著漢軍不停的進攻,陳騫此時竭盡全力分兵應對,戰場範圍越來越大,便不是那處最要緊的去處,也顯得格外激烈和瘋狂。


    譙周放眼望去,隻覺得周圍箭矢往來,刀劍閃光,可能是因為戰術空間被壓製的緣故,魏軍此時卻是節節敗退,漢魏兩軍完全陷入到白刃搏殺的地步,整個戰場都已經亂成了一鍋粥,鄖縣方向,此時也有了小股漢軍殺至,他便是想回去風險怕也不低!


    誰知道他是什麽人呢?若是遇上關彝,可能不會被一刀砍了,可能還有說理的空餘,但是遇上那些小兵頭,大概率被一刀砍了,就是報出姓名來,可能還會被砍的更快一些!


    也就是遇到了漢主,可能憑借著道德之類的,保住性命!


    緊要關頭,這位天下聞名的儒學大家,此時倒是又有了一點小聰明,他開始嚐試著用側切的方式逃離戰場,也就是硬著頭皮擦著主要戰場,直直往東麵,甚至是往東北方向的而去。


    中途遇到魏軍成股部隊從戰團中拉出,他便早早奮力大喊:“莫射箭,我乃大將軍帳下參軍!”


    遇到漢軍成股部隊湧上,便奮力大呼:‘莫害我,我乃是大漢光祿大夫’!


    可能是雙方都在血戰,根本沒人在意一個文士,當然,也可能是這年頭大家也比較珍惜人才,所以居然讓這廝一路廝混逃到了河畔。


    既到河畔,譙周自然便想著趁機渡河而走,大不了以後遁入山林,憑借他的名望,在山中講學混點飯吃還是沒問題的,最少也要遠離此處生死是非之地。


    然而,當他尋到一處浮橋之後,卻又愕然當場,因為身前居然有漢軍在主動點火燒毀浮橋!


    “何人下令毀橋?!”譙周壯起膽氣,在河畔勉力相詢:“我是朝中學士……何人下令拆的橋?”


    拆橋這種任務必然是將官心腹部屬所為,所以,河畔譙周一問,便有軍官即刻應答:“是陛下親自下旨!各處務必在半個時辰全渡,然後便散於四處,燒毀浮橋,與魏賊決戰!


    我乃是禦營親軍屯將,奉陛下之命專為此事,燒了此處後還要去他處繼續呢……你這學士,既是文官,也不好參戰,但卻也不能回去了!聽吾命令,下馬等我!隨我一起毀橋,也好混個周全!”


    譙周目瞪口呆……卻不是呆什麽毀橋之事,而是漢主居然真來了!


    一念至此,譙周不顧一切,勉力再問:“將軍,我剛剛便想問了,赤龍纛旓過河,竟然真是陛下渡河來了嗎?”


    “正是陛下親自渡河而來!”那禦營屯將不耐煩的回了一句:“可惜,吾不能隨陛下征戰,隻能來做這事!”


    譙周登時覺得天地混沌起來,話說,哪怕他認得那麵旗幟,但也隻是出自本能相信這是楊伊賜給關彝的信物,因為他的常識和他的經驗告訴他,自當年烈祖之後,這劉家也真的就完了!


    劉禪之下,劉家固然有幾名皇子看似勤勇,但是卻未曾有一人上得前線,也是這種情況,譙周才覺得漢室真的沒救了。


    但眼前的一切,從關彝忽然不管不顧的出擊,到整個戰場漢軍的振奮,全都在告訴他,對方說的是真的!


    而混混沌沌之中,譙周忽然醒悟,司馬炎交代的任務好像已經完成,再加上從此處逃離戰場的可能性被阻斷,便於茫茫然中勒馬折返,折返而去。


    以至於那邊浮橋處,那屯將喊了幾聲沒喊住,隻能望著這位聞得陛下親自渡河,便不管不顧要單騎陷陣以報君恩的學士,然後熱淚盈眶,繼續完成過河毀橋的任務。


    另一邊,譙周走到亂戰堆中,迎麵本能報了幾次身份,然後方才醒悟過來,既然是天子禦駕親征,此番戰事,勝負已然明了,漢軍必然大勝,自己本該就勢留在剛才那傻乎乎的屯將身側的,一看就是個好騙的啊!何至於又走回來?


    隻是,既然已經走入戰團,卻也不好折返,因為此時再回去那屯將再傻也會生疑的,便隻能硬著頭皮繼續運氣能橫穿戰場了。


    他覺得自己的運氣一直是可以的,既然剛才能到,這次自然也自然能回來。


    還別說,不知道是狗屎運還是真沒人在意他,譙周居然又囫圇的穿過小半個戰場走回來了!


    當然,這其實也不是運氣,鄖縣離著戰場中心還遠著呢,此處已然被魏軍哨騎占據了,些許的漢軍步軍,也隻是占了一二據點。


    司馬炎還在鄖縣,雄踞上萬兵馬,手中戰騎也還有幾百,漢軍莽撞突襲到此的,自然也折損在這裏了。


    譙周到了城下,自然有人把他拉上去,鄖縣城門已然封閉,司馬炎也隻能等待消息了。


    “少將軍!”來到將台前,整理好思路的譙周翻身下馬,俯身相對。“在下打探清楚了,確係是漢主禦駕親征!”


    此言一出,司馬炎和他身後的魏軍軍官、謀士各自騷動。


    而司馬炎其實早已經得到確切的消息了,卻未曾像之前想的那樣,殺了此人,而是苦笑著說:“辛苦參軍了……其實你走這兩刻鍾,吾看戰局也看出來了,若非是漢主親至,漢軍何至於如此奮勇?陳師已經求援兩次了,要吾將最後兵將一起拉出去!吾正在猶豫!”


    “不可以!”譙周抬起頭來,咬牙相對。“邵將軍!好教邵將軍知道,在下剛剛沿途打探的清楚,漢主已然親自下旨,要全軍盡數渡河後,便要各部主動毀掉河上所有浮橋!


    若浮橋盡毀,若是萬一,少將軍怕也一時難渡河轉進……還望少將軍早做決斷!”


    且說,司馬炎的位置居高臨下,自然早看到了點點火光,這自然漢軍毀橋的行為,但畢竟不能確認事情的本源,但此時聽到譙周報告,卻是瞬間渾身冰涼……


    須知道,這跟漢主來沒來還不是一回事!


    漢主來了,隻能說明這仗難打了!


    而他手中的生力軍,保證了他若是戰事不妥,隨時可以轉進,這才是他頂著巨大壓力硬撐的根本底氣!


    可是如今他在寒風中,在這城頭上立了一個多時辰,眼睜睜的看著越來越多的漢軍以一種連續不斷疾風怒濤般的攻勢參戰,到了眼下,更是達到了他們預想的最大困難局麵,也就是漢軍在戰場上已然占據了絕對的上風!


    這個過程中,身為一軍之主,是需要有強大信念才能在此撐住的,而一直支撐司馬炎的信念,就是他堅信他還可以堅守到白日,等著司馬機來援,戰局可能會改變,而他守著鄖縣,若是不行,還可以通過浮橋隨時轉進。


    所以,當如今有人用確切的言語告訴他,如今花費了他很大心力,建設的浮橋,已然盡數被毀,這位今日心髒受夠了驚嚇的晉王士子自然就徹底驚恐難耐了。


    不過,可能是因為他已經好多年沒使用過那個詞匯了,司馬炎在驚恐之餘,一時間居然沒有意識到身前譙周話中的暗示。


    但也僅僅就是一時間罷了。


    片刻之後,隨著晨光,司馬炎在一種奇怪的狀態中遠遠目睹關彝的軍旗以一種一往無前之勢穿越整個戰場,與那麵龍纛成功匯合以後,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他忽然醒悟到了譙周話中未盡的意思。


    又或者說,譙周提醒了司馬炎,讓司馬炎意識到了自己心裏潛藏的意思——之前關彝部大軍盡出,關彝率騎軍直撲龍纛,也是直插陳騫中軍後背,那個時候,司馬炎居然沒有派出自己本來答應陳騫的,派出去遊擊的手中一營精騎,就是他心裏已經起了某種不可言說的心思。


    但是這個心思太荒唐了;且說,這個時候要逃不是不行,漢軍基本都是從南麵過來的,準備拆毀南麵漢水上的所有浮橋,可是鄖縣城東麵水上也還是有浮橋的,唯獨東麵不是魏軍補給路線,也不是防備漢軍來攻方向,所以那邊隻有一兩座常規通行浮橋!


    換言之,此時他陳騫逃了是沒問題,但一逃便是標準的棄眾而走!幾萬大軍就要扔在這個地方!


    而魏軍這麽多年下來,已經在漢吳兩國形成了軍事優勢,已經多久沒在這種級別的會戰中出現主將棄眾而逃的事情了?又不是絕境!


    回到眼前,想通了這一切以後,司馬炎既沒有嗬斥身前的譙周,但是也沒有讚同此人,更沒有給陳騫派出自己最後的一營戰騎充當援軍,而是用一種詭異的沉默來應對這場被漢軍徹底掌握了主動的大會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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