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允,見過陶兄。”


    心中激蕩著豪情,修允暗暗的下了決心,就要效仿當年大漢的班定遠,等著夜色,到時掩殺了陶璜,他修允也將為天下傳頌!


    走出保護圈,孤身麵對著陶璜和他的護衛,修允此時毫無懼色的自報家門,行禮如儀,一套禮節做得十分標準,這風範一看就是名士之姿。


    拱手作揖間,修允心中有著隱隱的得意。他知道陶璜此時恐怕陷入了兩難境地,從禮節上講,陶璜應該回禮。


    世家子,可以自高自大,可以目空一切,但從小養成的習慣,讓他們不會在禮數上稍有疏失——並不是他們真的對人有敬意,而是不想有失身份體麵,更是因為自負於自身的教養。


    這也是世家有別於寒門的做派,以示不同。


    可現在梁王已經遣荊州左督兵馬,厲兵秣馬攻取襄陽,已經正式和漢國翻臉背盟,正率一路大軍,猛攻炎漢。


    而交州各部如今也正受命準備西進,牽製漢國兵馬,他修允來見烏滸同樣是為了眼下馬上就要如火如荼展開的戰事,這樣的情況下,來拉攏烏滸的陶璜,又怎麽能跟他修允這個敵國使節以禮相見?


    而且兩人都是為了同一個目標而來,在目的上與修允勢不兩立的陶璜,又怎麽可能在包括烏滸在內的這麽多人眼前,跟自己禮尚往來?


    修允很清楚,他是武人之家,身為吳國之士,自然不用在乎這些場麵上小事,但漢家之士卻對此極為看重,出使敵國的漢國大臣,隻要說錯了話、做錯了事,失了他們朝廷的體麵,回去後肯定會受到責罰,而能堅持上國天使尊嚴的,則會受到嘉獎。


    比如當年蘇武,武帝時為郎;天漢元年奉命以中郎將持節出使匈奴,被扣留。


    其後匈奴貴族多次威脅利誘,欲使其投降;後將他遷到北海邊牧羊,揚言要公羊生子方可釋放他回國。


    而蘇武曆盡艱辛,留居匈奴十九年持節不屈,至始元六年,方獲釋回漢,大漢宣帝時將蘇武列為麒麟閣十一功臣之一,褒讚他愛國忠貞的節操。


    麒麟閣坐落在大漢未央宮中,因武帝元狩年間打獵獲得麒麟而命名。


    這十一人中大司馬、大將軍、博陸侯霍光為第一,其次為大司馬張安世;大司馬、車騎將軍、領尚書事韓增;後將軍趙充國;大司農、禦史大夫、丞相魏相;太子太傅、禦史大夫、丞相丙吉;太仆、右曹、給事中、禦史大夫杜延年;陽城侯劉德;太中大夫、給事中、少府梁丘賀;任諫大夫、丞相司直、禦史大夫、左馮翊、大鴻臚、太子太傅、前將軍、光祿勳、領尚書事蕭望之;中郎將蘇武共計十一人。


    如此可見蘇武之節,漢家對此的看重!


    陶璜果然如修允所料,像是愣在了那裏,雖然他立刻就反應過來,卻也並沒有當即上前,而是將視線投向修允身後。


    修允回頭一看,發現自己的護衛們手上還都拿著刀劍。他轉眼便明白了陶璜在顧忌什麽,心下暗笑:果然大名鼎鼎的陶家子,是個無膽之輩,怪不得能帶著家族逃到漢國,跑得快是因為膽小吧!


    擺手示意手下跟陶璜的護衛們一樣都將兵器收起來。


    見到修允命人把兵器收起來,陶璜方才推開擋在身前的親衛,走上前去,跟這位有著印象的交州士人中的代表之一,如今的吳國使臣見禮。


    漢賊固然不兩立,但是畢竟也是自幼曾見過的,倒是可以一敘,就像是當年,蘇武不也和李陵坐在一起喝酒了嗎?


    “修兄,陶璜有禮了。”


    陶璜和修允互相致禮後,場中劍拔弩張的氣氛此時像是被化解了不少,原本還擔心著兩方會在城中拚個你死我活的白夷人部眾,終於都齊齊鬆了口氣下來。


    自孫氏立國後,不管孫氏怎麽行事,雙方已經是平等的,也不管兩國之間的戰爭打得有多麽慘烈,雙方終究是盟友間的關係,不像是孫吳和曹魏,相比起來,孫吳還曾是大魏吳王,這關係倒是不容駁斥的。


    因此魏吳朝臣之間的上下關係,便不能按照官職品級來定,而漢吳兩國官員則可以依照品級官位來確定高下。


    不過此時,陶璜卻不願意和修允代表的吳國平起平坐,既然吳國先背盟了,那麽憑什麽漢國還要和他平起平坐。


    故而陶璜跟修允兩人互相行禮說話,便一句也不提各自的官職,隻當是沒有官身的普通人相見,而他們的這種態度,在周圍人看來,也隱隱的代表了兩人暫時都不想提及漢吳之間方興未艾的戰事,並把架在兩人麵前的矛盾先擱置到一邊。


    陶璜不去麵對現實,設法去解決眼前的敵人,不見半點破釜沉舟的膽量,讓此時在身後的範長生的眼底透著深深的失望。


    他早在師兄弟的口中,就聽說過陶璜的名號,還有陶璜在奔漢前的一番作為,據說漢主曾以當年徐庶之姿比擬陶璜,言語間是不吝讚許,所以範長生決定投入陶家,接著道脈結下的關係,依附陶家,做得功業,以後相輔相成,成就一番佳話。


    平素裏可是不少和陶璜探討,兩人互相都為對方的學識傾慕,有著兄弟之情,也約定,這次立下功勞之後,為朝廷舉薦範長生。


    隻是範長生沒有想到,真正遇到大事後,陶璜卻暴露了見小利而忘命、幹大事而惜身的真麵目,局勢已經惡劣到了這步田地,他卻連作班超的覺悟還沒有,空負著偌大的名頭,到最後還是隻能跟著吳賊說些不著邊際的閑話。


    而在另一側,烏滸也在望著場中開始寒暄起來的陶璜和修允,這也是他第一次看到漢吳兩國官員見麵的場景。


    烏滸過去曾經在他的兄長那裏,見識過該如何接待漢吳兩國的使者。


    他雖然沒有從中學到多少圓滑手段,但烏滸明白到,無論在什麽情況下,都不能讓兩家在自己的領地上正麵相遇。


    隻要不把事情當麵戳破,就算風聲吹得再響,來自兩家敵國的使節,也會裝作不知道對方的存在。


    可是一旦雙方麵對麵的接觸後,就無法再裝做對方不存在了。飛揚


    近在眼前的現實,讓烏滸隻剩下了二選一的權力,他很清楚,別看來自漢國和吳國的兩名大臣正仿佛多年老友一般,笑眯眯地說著漫無邊際的廢話,但等他們脫身出去,肯定轉眼就會反手就砍上對方一刀。


    不過不管範長生、烏滸,還有在場的近百人此時心中有著什麽樣的想法,是驚濤駭浪,還是水波不興,都沒有打擾到陶璜和修允兩人之間俗套的寒暄。


    修允仗著這些時日讀過一點詩書,跟陶璜說起話來,也是咬文嚼字:“陶兄當年在這交州都是名傳一方的名士之姿,可惜你我隻是幼時一麵,陶兄學有所成之時,吾卻不能近前領教,今日一見,卻比傳言更勝十分。”


    陶璜搖頭自謙,“虛名而已,其實難符,卻讓修兄見笑了。”


    “陶兄聲名赫赫,怎能說成是虛名,就這幾年,陶兄縱橫睥睨,一人而救一族,就算在下在國中,也是時常聽說過陶兄的才能手段,這州中上下,無人不稱頌之。”


    “修兄謬讚了,陶璜愧不敢當。”陶璜謙虛不已,但臉上綻起的笑容,卻好似已經把這些奉承話照單全收,他對修允歎了口氣,道:“在下與修兄一見如故,隻可惜也僅餘這今日一麵之緣,當真是遺憾啊……”


    陶璜的話聽在耳中,滿是示好之意,修允心底暗嘲其名過其實,口中卻輕鬆的笑道:“若是兩國言和,罷兵收手,吾當能與陶兄把酒言歡。”


    陶璜仰天搖頭,長聲而歎,“一別之後,難有再會之日,把酒言歡,惜為井中水月,孫皓野心不收,戰事難止,也隻有等到明年今日,修兄的墳頭上,陶璜再以美酒相贈了。”


    歎息聲中,陶璜右手一動,嗆啷一聲響,腰間長劍已然出鞘,修允還沒有從陶璜的話中反應過來,隻見陶璜振臂急揮,一道寒光便閃過他的頸項間。


    先是一條細細的紅痕,滲出了一滴血珠,下一個瞬間,紅痕擴大為裂縫,鮮紅的血液從創口處噴薄而出。


    不愧是少府督造的神兵利器,陶璜隻是輕巧一劍就將修允的脖子削斷了一半,然後陶璜輕捷的連退數步,就這麽簡單的回到了自己的護衛中間,把此時修允正噴泉般狂湧而出的血水全都避讓開去,不讓身上的外袍沾上半點血跡。


    從拔劍,到殺人,再到退回,陶璜一連串的動作如行雲流水,沒有絲毫滯礙,可見他這並不是頭腦發熱的行動,而是經過深思熟慮,考慮了每一個動作的細節,才能做得如此順暢無比。


    回到自己的護衛之中,陶璜對目瞪口呆的範長生又歎了口氣:“範兄,我就是個急脾氣,果然還是學不來班定遠的本事,怎麽都等不到夜裏……”


    範長生張了張嘴,不知該說什麽才好,陶璜翻臉勝過翻書,前麵還稱兄道弟,現在就隻能聽到修允簌簌的血液噴射聲,伴隨著想要喊卻喊不出來的驚悚,讓人心頭微冷。


    場中靜如寒夜,周邊一圈百餘人此時都愣在了那裏,眼睜睜的看著修允就這麽站著死去,震驚於陶璜下手之狠絕。


    驚愕欲絕的表情被凝固在臉上,修允身子僵直,任由渾身的血液一波波的從創口處噴出。


    在被陶璜切斷了脖子,這個時代是絕不能活的,而失去血液供給的一瞬間,他就已經喪失了意識,隻是不知為何還沒有倒下去,但隨著噴湧出來的血液越來越少,他的生命氣息已經漸漸消逝。


    那是不甘,大業未成的不甘,我修允才是這交州第一士,你陶家倉皇逃竄,如今怎麽還敢回來?還敢回來!


    伴隨著滿心的不甘,修允倒地不起。


    “烏滸!你還等什麽?!”陶璜一聲暴喝,擊碎了死域般的寂靜。


    烏滸聞聲渾身一顫,視線從修允脖子上的創口挪到陶璜臉上。


    陶璜瞪著他的雙眼中,滿是森森寒意,如風刀霜劍深藏其間,雖然烏滸一向桀驁不馴,可他眼下被陶璜這麽一瞪,卻騰不起半點反抗之心。


    他知曉的,陶璜的一刀,已經斬斷了他和他們白夷人的一條前路,他隻能沿著剩下的一條路繼續走下去,沒有別的選擇。


    修允本身算不了什麽,若是在外被殺,除了他的親族,沒有幾人會感歎的,但是此時不同,他是使節,代表著吳王國臉麵的使節,何況修允還是修家的繼承人,他父親不會善罷甘休的。


    若真是點起大部兵馬,白夷人承受不住的。


    回過神來的烏滸,抬手指著修允的護衛,用足了氣力狂吼道:“都給我上,殺了這群賊子!


    片刻之後,十餘具屍首堆在院外,陶璜被請進了主廳中,高高居於上首,而烏滸跪伏在了地上,向他請罪。


    等著烏滸又是一番磕頭認錯,陶璜終於搖頭,“令君何罪之有?隻有有些人賊心不死,意欲遣細作說服令君做反,不過我大漢之士自有烈日昭昭,令君忠心耿耿,不為所動,將其盡斬,這些都是令君的功勞,”


    烏滸愣了,抬頭上望,卻見陶璜正俯視著他,一雙眸子幽深難測:“難道我說錯了嗎?”


    烏滸幹咽了口唾沫,陶璜幽暗的眼神,攝人心魄,讓他心驚膽戰,現在被這雙眸子盯上,白夷人的這位酋長不敢有任何違抗。


    而且陶璜這的話分明是為他著想,烏滸也不會蠢到拒絕:“使君說得是,事情正是如此。”


    陶璜展顏笑了,“既然令君對吾大漢忠心耿耿,眼下當是該有所表示才是,吾已部兵馬在十裏之外,令君當為先鋒,為大漢取下鬱林,如此當不負陛下之隆恩。”


    烏滸以額貼地:“吾隻等使君吩咐。”


    一個時辰後,點了近千的白夷人戰兵就衝出了烏滸所控製的這幾處幾條穀地,直奔東方而去,鬱林郡中也有內應,陶家百餘年的傳承,豈是白來的,這交州內應無數,隻要漢家強盛,可以說大部分交州士族,都是內應,隻是修家,經過這一劫,也隻能化作塵埃了!


    此時陶璜帶著大軍向東,看著越過的叢林,卻是感慨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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