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裏,大雪越發厲害。熹妃整日守著暖爐不肯出門,珍珠在旁邊問道:“敬妃娘娘冊封時,咱們並沒有送禮過去,要不要補一份?”


    “做什麽要補?”熹妃回頭瞪了一眼,懶洋洋打了個哈欠,“你最近越發多嘴,本宮乏的很,陪我到裏麵歇息會。”珍珠陪笑點點頭,剛扶著熹妃站起來,就聽小宮女稟道:“娘娘,惠嬪娘娘和徐婕妤求見。”


    自上次敬妃擢升的消息後,熹妃便對徐婕妤的小聰明深信不疑,趕忙讓珍珠把徐氏姐妹請進來,問道:“兩位妹妹,坐下來慢慢說。”


    徐婕妤一臉火燒火燎,上前急道:“娘娘,哪還有心情慢慢說?沐華宮的雲曦閣新冊封個慕貴人,娘娘還不知道麽?”


    “慕貴人?”熹妃在重臣之家思量一番,疑惑道:“除了豫國公慕家,還有什麽要緊慕姓的女子?這又是什麽來頭?”


    惠嬪捂著自己胸口,小聲貼近,“聽說,是豫國公家的養女。”


    “娘娘,你可覺出裏頭的古怪?”徐婕妤指甲染著猩紅色蔻丹,越發襯得麵上的笑意寒冷凜冽,“慕家隻有一位小姐,早就追隨先帝去了。如今,又突然冒出一位來曆不明的養女,難道說… …”


    “不不,這絕不可能!”熹妃心下大駭,連連搖頭道:“你也說了,那慕小姐早就追隨先帝生殉,又怎會是她呢?即便是她真的沒死,也不可能進來。反正,本宮曾經見過她,過去瞧瞧就清楚了。”


    徐婕妤忙摁住她,勸道:“若是冒冒失失去看人,倒是惹得皇上不高興,等會慕貴人必定會過來請安,不如等著消息更好。”


    果不其然,沒多久就有小太監進來稟告。敬妃正陪著慕貴人過來請安,徐氏姐妹為避嫌疑,二人便隱於玉石屏風之後。熹妃勉強鎮定心緒,飲了兩口熱茶方覺好些,朝下吩咐道:“快,快請她們進來。”


    “嬪妾慕氏,叩請熹妃娘娘金安。”


    一名十八、九歲的宮裝女子上前行禮,一襲天水綠的蹙銀線繁繡宮裝,皆用軟羅綃紗製成,下著月白色雲天水意圖留仙裙。身上裝束甚是清減,仿似不經意間描繪的淡墨寫意美人,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意猶未盡。


    熹妃急欲看清她的容貌,忙賜坐道:“免禮,起來說話罷。”


    那女子緩緩抬起頭來,一頭如雲青絲綰成瑤台望仙髻,點綴幾星艾葉珠花,雲鬢端處斜簪一枝碧色長簪,綠瑩瑩好似一碧湖水。隻見她眉眼如畫、雲鬢若裁,削若蓮瓣的嬌小臉龐上,一雙水波瀲灩妙目更是流盼動人。


    “哐當!”熹妃手中的茶盅失手摔落,濺了一地,已然氣得渾身發抖,不可置信的指著那女子,“你,你… …,怎麽會是你?豫國公家的養女?你以為有幾分顏色,就可以魅惑皇上麽,不知廉恥!”


    那女子臉色一白,敬妃忙勸道:“大家都是姐妹,還是不要說得……”


    “是麽?”熹妃憤然站起身來,震得耳上紅瑪瑙墜子跟著搖晃,“到底受過人家偌大的好處,自然是親姐妹了。”


    “你----”一句話說得敬妃漲紅了臉。


    熹妃朝下狠狠看了一眼,見那女子身子楚楚,大有弱柳不勝拂風之態,心頭更是一團惱火,冷聲一笑,“也不知哪裏尋來的狐媚女子,這般亂了規矩!做出這等喬致的模樣,到底想給誰看呢?”


    “給誰看,也用不著你管!”


    殿內的人嚇得一顫,隻見明帝臉色冰冷走進來,皇後緊隨其後,先扶那女子到旁邊坐下,又問道:“芫妹妹,有沒有事?”


    慕毓芫微微搖頭,道:“沒事,姐姐不用擔心。”


    明帝卻不依不饒,又問熹妃道:“你剛才大呼小叫什麽?慕貴人新進到宮裏來,才頭一天,怎麽就惹得你生氣了?嗯,你倒是說清楚。”


    熹妃被他問得語塞,滿臉羞惱之色,“臣妾並沒有為難她,皇上何必動氣?無緣無故的,進門就訓斥臣妾一番,又是何必?!”


    “放肆!”明帝一聲斷喝,道:“朕問你話,你反倒把朕編派上了。你不是要給別人立規矩麽?怎麽自己不先學學禮數?”


    殿內氣氛十分難堪,皇後上來勸道:“皇上,芫妹妹剛剛進宮,必定身子勞乏,不如先讓她回宮歇息。有什麽事,晚一點再說罷。”


    明帝回頭看了看,神色稍緩,“嗯,你先送她回去。”


    雲曦閣乃沐華宮偏殿,外麵看著甚是尋常,內殿卻是重重綃紗帷墜,雪白瑩透、匝地垂下,比之正殿也絲毫不遜色。寢閣內一扇桃形新漆圓門,雙層紗帳挽於旁邊,中間垂著淡紫水晶珠簾,微微折射出迷離朦朧的光暈。


    陽光透過窗紗映進來,迫得人不敢直視。皇後背對窗口而坐,將殿內眾人都摒退出去,方才說道:“今天的事,都怪本宮太疏忽了。那熹妃原有些沒遮沒攔,言語不知輕重,沒想到會鬧得如此不像話。”


    “沒事,怨不得她。” 慕毓芫平靜一笑,手中一盞淺碧茶水微起漣漪,淡聲道:“我本是重生之人,豈會因些許言語自傷?她們會惱怒、會妒恨都是自然的,但我卻不能責怪誰,一起都是因己而起。既然決定進宮,早就已經想明白了。”


    “我知道你的性子,不愛爭執。隻是如今----”皇後似有感慨,轉而說道:“你如今身份特殊,又有皇上看重,難免會惹出諸多事端來。今後若是有什麽事,你不便出麵之時,隻管著人來鳳鸞宮稟告,不要太委屈自己。”


    慕毓芫微笑道:“有姐姐的話,還有什麽可擔心的呢?”


    “聽你這話,就知道是在敷衍我。”


    “嗬,姐姐如何知道?”


    “你自小的脾氣,難道我不知道麽?罷了,不說這些。”皇後柔和一笑,神色溫柔恍似一湖春水,“對了,你養病那麽長時日,悶壞了沒有?等到開春,地麵上的積雪都融化,可以到西林獵場騎騎馬、散散心。”


    “姐姐你呢,可還是害怕獵殺小東西?”


    “嗬,怕是改不了。”皇後側眸想了想,搖頭笑道“想來就覺得丟臉,居然看到血就嚇得暈過去。爹爹說,你到底是武將之女,騎馬挽弓的英姿就不一樣。”


    憶起幼時之事,慕毓芫心底生出一些柔軟來,“那好,開春我們一起去。你遠遠的看著,想要什麽小東西隻管說,我去給你抓活的。”


    皇後很是高興,笑道:“好,你可別忘記了。”


    二人又說了會閑話,皇後因惦記著五公主的病情,便起身領著人回宮。慕毓芫送她出去,在大殿門口站了一會,寒風陣陣襲來,拂得衣帶裙角翻飛不已。雙痕捧著真紅羽緞披風,在旁邊小聲說道:“小姐,你要是不痛快就說出來,便是打罵我們一頓也使得,千萬別悶在心裏。”


    慕毓芫看了她一眼,淡聲道:“沒有的事,別胡說。”


    “奴婢沒有胡說,今天那熹妃娘娘----”雙痕還要再說,卻見遠遠一簇人圍著明帝走來,忙道:“小姐,是皇上來了。”


    兩個小太監抬著一盆東西,看起來甚是沉重,因上頭蓋著一方大紅錦緞,也不知到底是什麽物事。隻是人還未到跟前,卻先聞到一股清幽幽的異香,卻又不似熏香那般煙熏火燎,幾欲沁人心脾。明帝換了身海水藍寶團紋龍袍,頭上束著紫金冠,少了黃袍加身的威儀,卻多了幾分隨和親近。大步流星走上台階,笑吟吟道:“外頭冷,咱們進去再說話,不用行禮了。”


    “是。”慕毓芫並不推辭,欠身跟著進去。


    “聽皇後說,你素來不愛熏香。”明帝吩咐小太監放下東西,伸手掀開紅錦,露出一盆狀似假山的物事來。


    慕毓芫看了一眼,原來是一盆精巧的上等香山子。約十五、六斤重的伽南香,整塊香料雕成山巒之形,加以描金等裝飾,盛放在放有薔薇水、蘇合油的檀木盆裏。上麵配以丁香、檀木做成的微型林樹,惟妙惟肖,清幽香味更是彌漫整間屋子。


    “朕覺得味道還不錯,你看可好?”


    “是,謝皇上賞賜。”


    “怎麽了?”明帝走近些細瞧了瞧,疑惑道:“怎麽恍恍忽忽的?是不是,還在為方才的事不痛快?熹妃今天實在太不像話,朕已經說過她,你且放心,今後再不會發生那樣的事。”


    那語氣太過親近熟絡,慕毓芫覺得很是不習慣,於是回道:“一點點小事,皇上無須掛懷,也不必去苛責其他娘娘。”


    “怎麽能小事?你的事和她們不一樣。”


    慕毓芫語氣依舊平靜如水,側首避開他的目光,“皇上是後宮所有女子的夫君,姐妹們自然是一樣的,臣妾亦沒有分別。”


    “是不想有,還是不願意有?”明帝聲音有些不悅,抬手揮退殿內之人,緩和語氣繼續說道:“朕讓你進宮來,自然不會讓你受委屈。從今以後,隻要與你相關的事,就沒有什麽是小事。”


    慕毓芫不願爭辯,隻道:“皇上說是,就是罷。”


    “你----”明帝眸中光線泛出惱色,龍袍上的四爪飛龍乃金線蹙成,朱色龍睛閃出迫人之光,沉默片刻卻歎道:“罷了,朕不想為難你。有些話便是說了,此刻你也不願意聽,即使聽了,也不會放在心上。”


    “皇上的旨意,臣妾自當遵命。”


    “你看----”明帝搖了搖頭,歎道:“不論朕說什麽,你都是這麽一句。莫非,一定要跟朕劃出界限來,你才安心麽?”


    “安心”二字仿似一把鋒利冰刀,輕易劃破了什麽。屋外傳來“嘀嗒嘀嗒”的銅漏水聲,伽南香味道如影如魅,帶著一種熟悉親切的味道襲來。


    慕毓芫一時出神,恍惚憶起那年情景。


    五月的天氣甚是炎熱,自己意閑閑穿了一身素紗羅衣,雙痕站在旁邊研磨,書案上鋪的是瑩白的雪浪紙,半成的雨後新荷圖就快完成。他一身簇新的明黃龍袍,滿麵春風走進來,捧著一盆小巧玲瓏的香山子,笑吟吟遞過來,“方才外省進貢東西,朕想你會喜歡,所以就趕著拿過來。你來聞一聞,喜不喜歡?”


    自己放下筆仔細聞了聞,辨了辨,“仿佛是伽南香… …,唔,還有沉香屑,正是臣妾喜歡的味道。”他聽了以後愈加高興,眼睛裏盛滿了濃濃笑意,凝目望著自己,“從今以後,你就不用熏香了… …”


    ----那時並不知道,很快就沒有以後。


    “算了,朕也不想為難你。”明帝歎了一句,聲音有幾分悵然失意,“朕已經跟皇後說過,你還不熟悉宮內狀況,不必每天過去請安。”似乎還想說什麽,卻是忍了忍,“看你精神不大好,那就先去歇息。朕明日再來看你,不用出來送了。”


    “是。”慕毓芫心思飄忽,隻淡淡應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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