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從謝宜華發簪中跌出蠟卷,上麵竟是慶都帳簿原本藏匿地點,原來漢安王早有防範,而謝淳先前偷盜銷毀的不過是其中一本而已。如此一來,進展便是順之有順,明帝等人按原計劃返回京城,外麵仍舊嚴密封鎖消息,另秘密遣人收集其他相關證據,隻等冀、洪兩州刺史來京城述案,便將其一舉拿下治罪。


    經過七日快馬奔襲終於回到宮中,眾人還來不及歇息就趕往鳳鸞宮,宮內顯然已經得到消息,眾妃都按品大妝立於映綠堂門前恭迎聖駕。明帝顧不上與眾妃多加言語,隻抬手道:“免!都跟著進來罷。”眾妃都緊步跟著進去,獨徐婕妤沒有出來,隻是在裏麵靜立等候。


    皇後身上著淺雲宮裝斜躺在長榻上,榻上墨青錦墊映得臉色蒼白如素,鬢間赤金九尾掛珠鳳釵顯得格外沉重,仿佛幾欲不支就要墜落下來。正要起身行禮,卻被明帝快步上前摁住,眸間略微自傷,“都是臣妾讓皇上擔心了。隻是這幾日也養好許多,皇上還是先和宸妃妹妹回去歇息,不必守在這裏勞累。”


    明帝因數百裏連日奔波,眼角不免蘊著幾絲疲憊之意,“佩縝你躺著別起來,朕同你說話也就不累了。”因殿內人多氣流不暢,便朝下吩咐,“皇後在病中需要靜養著,人多反而聒噪的很,都各自先回宮去。”眾嬪妃都是精心打扮趕來接駕,話沒說上半句就讓回宮,不免都有些悻悻失落。


    “先且慢著……,咳咳,本宮有件事要跟姐妹們宣布。”皇後有些虛弱的抬手,仰麵朝明帝微笑,“皇上此次出行月餘,定然想不到宮內發生了大喜事。”眾妃都有些麵麵相覷,皇後又朝徐婕妤微笑,“還是你自己跟皇上說的清楚,也好讓大家都替你高興一下。”


    徐婕妤身著淺榴蓮色團花宮裝,內外兩層深淺不一的宮紗繁複重疊,眼角眉梢都有些嬌怯怯的模樣,上前垂首嬌聲道:“回稟皇上,臣妾已經有了身孕,太醫說已經快三個月了。”


    明帝膝下子嗣並不多,此時頗為欣喜,“玉窈,你就今後別出來走動,好生在沅瑩閣調養著身子,左右皇後也需要清靜,不必日日過來請安。”轉頭吩咐惠嬪,“你等會陪著玉窈先回去,平日缺什麽隻管跟皇後說……”略微沉吟片刻,“皇後最近不適,需要毫升靜養著,還是跟敬妃說罷。”


    敬妃領頭出來恭喜完,複笑道:“這可是延綿子嗣的大事情,趁著皇上回來正好慶賀一番,也順帶著請皇後娘娘出來散散心。這後宮裏頭也好幾年沒添小人兒,如今也就等著宸妃妹妹和徐婕妤你們了。”


    慕毓芫不去看眾妃的鋒芒目光,微微笑道:“皇上平日常說敬妃姐姐貞靜淑良,又說寅祺生的比別的皇子聰慧,不論生養自然都是經驗頗豐的。如今皇後娘娘病中身體不適,本宮同其餘姐妹也不懂得生養孩子,此次既然徐婕妤的身孕,不如就交給敬妃姐姐照料罷。”


    明帝還未說話,皇後已經先微笑道:“正是如此,惠嬪雖然老成卻是沒養育過孩子的,隻怕許多事情都不懂得。”費力的坐起身子,又朝明帝說道:“如今我也不能時常走動,就讓宸妃妹妹過來陪著說說話。照看徐婕妤身孕的事責任重大,還是交給敬妃料理好些,不知皇上覺得如何?”


    明帝頷首道:“正是,宸妃還太年輕。敬妃的確更為妥當,回去辛苦一些,以後朕自有賞賜。”帝後二人都如此說,敬妃於情於理也不能推托,隻好含笑上前應承。


    宮妃有孕固然是喜事,此時徐婕妤卻不敢多做驕矜,盈盈襝衽道:“皇後娘娘禁不起吵鬧,皇上和宸妃娘娘也是疲乏著,臣妾先且退下。”她既如此說,其餘嬪妃也就識相的跟著告退了。


    走出映綠堂,惠嬪半是埋怨的問道:“妹妹,你怎麽都不先告訴我一聲?我們姐妹總算也盼道這一天,回去要給送子娘娘多燒燒香才是。”嘴裏絮絮叨叨說個沒完,眉目間盡是掩飾不住的喜氣。


    徐婕妤朝著泛秀宮方向斜睨一眼,“這六宮裏的娘娘們,隻怕都以為是泛秀宮的那位會搶在前麵,她們再想不到會先輪到我,隻是這明裏背裏又有多少人忌恨?等著皇上會來再稟明消息,你我也好放心些,再說也是皇後娘娘的意思,我又如何敢違背?”


    小太監們推上青雲點漆鹿頭車,惠嬪同巧蓮扶著徐婕妤先上去,回頭看著身後的芸香覺得十分不稱意,因此煩道:“你倒後麵跟著去,讓巧蓮扶著本宮上車就是,礙手礙腳的!”


    徐婕妤在車內用絹子拭著嘴角,曼聲道:“姐姐你就是這麽固執,不過是個丫頭也值得這麽牽腸掛肚的。依我看芸香就挺好,模樣生的機靈又沒做出那等丟人的事,你怎麽就看她不上眼呢?”末了一笑,寬慰惠嬪道:“如今我有了身孕,隻要好好養著生下皇子來,你我也就算熬出頭了。不論怎麽說,姐姐你也是這個孩子的半個娘親,還有什麽不高興的呢?”


    惠嬪果真歡喜起來,高興道:“回去就做衣衫去,春秋夏冬四季都不會落下,隻是好些年都有沒動過針線,倒是有些荒廢了。現在天氣還是這麽熱,車裏別把你悶著,咱們還是回宮慢慢說。”


    徐婕妤略彎嘴角抿出一抹笑意,隔著簾子對巧蓮說道:“回宮!”自己長長的舒展一番,十分愜意的合上眼簾,車子在平坦的寬石宮道上行進,震的雲鬢間的雙枝金簪花微微顫動起來。


    慕毓芫在內殿陪著皇後說話,一直到用過晚膳才辭。夜色中的帝王之城顯出無限落寞,周遭雕欄軒台都模糊起來,遙遠夜空中閃爍著數點繁星,半彎皎潔明月裏頭隱約有些雜色,仿佛是廣寒宮桂花古樹的枝杈錯亂。或許嫦娥仙子早已心生悔意,正懷抱玉兔在於桂花樹下,述說著遙遙無期的寂寥。


    潑天月華傾瀉下來,淡青色光暈勾勒出慕毓芫柔和輪廓,清風徐徐無聲,身上淡霜紗衣便如煙盈動起來。雙痕捧著披風站立良久,小聲請示道:“娘娘,庭院裏夜露深重容易傷身,還是回殿早點安寢罷。”


    “沒事,隻是想透透氣。”


    雙痕低頭係著披風,輕聲歎道:“皇後娘娘如今身子不適,也不能常去下棋,若是昭陵郡主在宮裏,也好陪娘娘說解解悶。”


    “昭陵郡主?”慕毓芫想到那如水澄澈的雙眸,微笑搖頭道:“她若真的來到這元徵城,此生就再也不能出去,還是留在慶都自由自在的好。”伸手理了理披風,又問,“怎麽一直站在這兒,是不是有話要說?”


    雙痕猶豫半天,才小聲說道:“聽說,聽說皇上今夜已經宿在沅瑩閣。娘娘,咱們不必……”


    “唔?沅瑩閣?”


    對於帝王來說,子嗣遠遠要比其他更重要。他是皇帝,有後宮佳麗三千人,還有鶼鰈情深的皇後,自己的身份不該有那些費神之想。如今再次進宮,早就應該斬斷所有情感,今後隻要做好妃子份內事便好。先前因皇帝的話為難,此刻想來倒是多餘,慕毓芫頓覺輕鬆許多,不由暢快一笑。


    雙痕目光疑惑,問道:“娘娘,想到什麽開心的事?”


    慕毓芫淡淡笑道:“沒什麽,回去睡罷。”


    床幃雙層紗帳上綴著零星的小珠,夜間發出微弱熒光,不明亮但特別柔和,那散碎的光經過銀線連成一片,好似夜間浩瀚的星空。輾轉昏睡幾回,慕毓芫覺得身子輕飄飄起來,有點不知身在何處。有熟悉的聲音在耳畔輕喚,“芫芫,芫芫……”不可置信的睜開雙眼,欣喜之餘哽咽道:“曄兒,真的是你?”


    “芫芫,你怎麽哭了?”光帝急忙掏出絲絹來,朝下皺眉道:“你們怎麽惹得皇後生氣,留著你們還有什麽用?都給朕拖下去狠狠的打!”整個屋子一片求饒之聲,皆哀求著皇後娘娘寬恕。


    光帝溫柔一笑,柔聲問道:“芫芫,你來處罰他們。”


    “曄兒……”慕毓芫恍惚覺得是從前的樣子,他總愛嚇唬身邊的奴才,然後等著自己開恩放情,六宮之人皆知。


    門口又走進一名素藍宮裝女子,慕毓芫認出那女子來,上前去拉她,“陳才人,本宮去抱佑芊出來見你。”見雙痕站著不動,問道:“怎麽還不去?快把佑芊抱出來,見見她的娘親。”


    雙痕有些為難,遲疑道:“娘娘,佑芊如今住在懿慈宮裏。”


    “宸妃娘娘,你以為自己是大燕朝的同暉皇後?”陳才人冷冷一笑,又抱住光帝的腿哭道:“皇上,她已經是宸妃了。她辜負皇上的真心,皇上不必再對她好,趕緊跟臣妾離開這裏……”


    “同暉……,與日同暉……”光帝不肯挪動腳步,喃喃道:“芫芫,你說過喜歡這個徽號的。你是朕的同暉皇後,對不對?”


    慕毓芫伸手拉住他,泣道:“曄兒,我……”


    一陣“轟隆隆”的陣陣雷鳴,窗紗上響起傾盆大雨的打擊聲音,窗外樹木投影搖晃猛烈,周遭情景突變。不知何時,光帝獨自坐在蝠紋梨花木椅上,明黃色九龍長袍柔軟堆曳,滿目歡喜笑道:“芫芫,快過來坐這兒……”


    “曄兒!曄兒… …,我們走吧。”慕毓芫猛然有些混亂起來,隻是莫名的害怕,想要上前去拉光帝離開,腳上卻灌鉛似的。


    “不去,那兒也不去……”光帝話音未落,隻聽“哢嚓”一聲巨響,高高的房梁徑直掉下來一根巨木,不偏不倚正正朝二人墜落!


    “曄兒!!”伴隨著慕毓芫的驚呼,光帝已撲在她的身上,殘碎的木刺淩亂四錯紮進身體,眼前紅豔豔的一片觸目驚心,惶急嘶聲喊道:“快來人,救救皇上!!”但是整座大殿都被籠罩在陰影之中,重重帷幕詭異搖曳,四周空空如也,雙痕等人早已經不知去向。


    外麵透著火紅如血的亮光,熱辣辣的溫度迅速將四周包圍,濃煙漫漫透進來嗆得人幾乎不能呼吸。慕毓芫觸摸到光帝冰涼的身體,雙手一陣陣發顫,喉嚨間卻似被什麽堵塞般,竟然發不出半點聲音來。


    “四丫頭……”


    慕毓芫聞聲錯愕的抬頭,踉蹌撲了過去,“爹爹……”


    豫國公憐惜撫著她的頭,歎道:“你自小不曾受到半分委屈,隻是這個孩子是皇上唯一的皇子,你再難熬也要替他生養下來。”


    “孩子?”慕毓芫不由自主地撫向肚子,是讓人安心的結實觸感,意識越發混亂無序起來,諾諾道:“孩子……,我要把孩子生下來。”下意識的四下尋找光帝,卻已經瞬間不知所蹤,“爹爹,曄兒呢?曄兒去哪裏了……”


    “皇上,已經駕崩了……”


    慕毓芫隻覺眼前一黑,失重向後倒下,睜眼時已躺在從前的床上,脖頸間是強力壓勒過後的疼痛,雙痕驚喜嚷道:“小姐醒了!小姐醒過來了!”


    慕毓藻站在門口,躬身道:“……微臣必定照顧好妹妹,等她醒來,再去答謝王爺的救命之恩……”背朝屋內的青年男子身形修長,墨青色華服的隨風翩遷,轉身領著人離開。


    慕毓芫努力回憶那人是誰,頭顱卻好似炸開似的陣陣痛裂,丫鬟送在麵前一碗濃黑如墨的湯藥,青花碎紋的瓷碗還帶著餘溫。雙痕跪在旁邊,輕聲勸道:“小姐,小姐把藥喝下去就好了。小姐,小姐……”


    “……小姐,小姐你醒醒……”耳畔依舊是雙痕的身音,慕毓芫隻覺渾身汗水粘濕難耐,醒來卻分明躺在椒香殿中。不甘心的摸向自己的肚子,平坦如常,隻是方才的夢那麽的真實,一時之間不能回轉。


    吳連貴聞聲帶著眾人趕進來,詢問道:“娘娘,到底怎麽了?”


    慕毓芫怔怔看著一處,隻是不說話。


    “不知道,娘娘像是被夢魘住了。”雙痕很是著急,吩咐人去太醫院請人,又讓人預備糙米珍珠定神湯,偌大的泛秀宮頓時燈火通明忙碌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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