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年的端午節龍舟賽,都是一場盛大之事。京城水師中好手眾多,都指望趁機出個風頭,若能在皇帝麵前露個臉,金銀財寶自然不會少。運氣好的,沒準還能因此被提攜到近衛班子裏去,因此一個個都抖擻著精神,麵上都帶著歡欣鼓舞的神氣。不過,畢竟是辦給皇帝後妃賞樂的遊戲。等後宮嬪妃們盛裝麗服趕到皤欏橋時,四周反倒安靜的不聞一絲喧嘩,隻待皇帝一聲令下便就開賽。


    如今後宮中隻有宸、熹二位妃子,雖然皇帝已很少駕幸鹹熙宮,執事處依舊按照規矩在龍座兩邊設立座位。太後因身體不適而未到席,因此按次下去,左邊一溜便是惠嬪帶領的眾嬪妃,右邊則是幾位年老的太妃們,再側旁便設立著皇子和公主的席位,更兼宮人侍女雲立,幾乎將新築的彩台占的尋不開路來。


    熹妃一身絳紅色馥彩流雲紋宮裝,盤桓髻上的金枝雙頭珊瑚珠釵顫著光芒,加上手指上的三色琉璃金甲璀璨奪目,於裝束上的確打扮得華貴明麗。隻是因長時間受皇帝冷落,麵上帶著不少怨憤之意,眾嬪妃都不敢去招惹她,紮堆似的湊到慕毓芫這邊,紛紛誇讚七皇子生得如何伶俐、如何可人。


    熹妃看在眼裏越加動氣,不由冷笑道:“後宮裏的女人誰不會生兒子,又不是沒有人生過,難道竟然是個寶珠不成?真是,也值得大驚小怪的。”聽她說得不倫不類,眾妃臉上笑容都不甚自然,皆有些訕訕起來。


    慕毓芫側首看了一眼,水紋藍山玉長簪串珠輕微搖曳,淡聲說道:“眼下龍舟賽還沒開始,熹妃娘娘有精神就留著後頭再使,且安靜些罷。”眾嬪妃暗自竊笑,卻隻是不敢出聲。


    熹妃麵上掛不住,提高聲調道:“本宮愛說話就說,用不著你管!”


    恰巧王伏順等人簇擁著皇帝出來,熙熙攘攘尾隨著十來個人,明帝因方才人多沒聽真切,便問道:“在說什麽,誰又要管著誰?”眾嬪妃垂首不敢言語,生怕招惹皇帝不快連累自己,滿座竟然鴉雀無聲。


    “父皇,兒臣給父皇請安。”大公主從旁邊站出來,已經出落成幾分少女模樣,悄悄拉了下熹妃的袖子,朝明帝叩道:“父皇,方才寅瑞淘氣惹得母妃不高興,所以管教了幾句,現在已經知錯了。”


    二皇子的年紀原本要小兩三歲,脾性更不如他姐姐穩重老成,方要開口辯解,就被大公主拍了一下,斥道:“還不快好生坐著吃東西,整天就知道貪玩淘氣。”平日裏熹妃並不怎麽管教兩個孩子,二皇子素來怕他姐姐勝過自己母親,雖然有些不情願也隻好默不作聲。


    “皇上快坐下,等你來開龍舟賽呢。”慕毓芫將七皇子遞給奶娘,起身領著眾嬪妃給明帝行禮,順著大公主的話笑道:“小孩子們都是愛熱鬧的,方才鬧著玩,等會龍舟賽開始就都安靜了。”


    明帝撫了撫大公主的頭,疼愛的笑道:“你是個懂事的,好生管教著你弟弟。”


    此時江麵上已經羅列好十二條彩船,為求皇帝和妃子們看的盡興,船首船身皆是描金塗朱的勾畫過,龍頭上還紮著五彩斑斕的各色錦綢絲帶,在金光粼粼的江麵上迎風飛舞著,煞是奪人眼目。妃子們往年大都看過龍舟賽,雖然高興些也不至於太興奮,倒是一些新上來的年輕宮人們激動萬分,迫不及待的等著皇帝宣布開賽。


    禮儀監官上前回稟道:“吉時至,請皇上發令開賽。”


    眾人皆謙卑躬身垂首,明帝對慕毓芫溫和的一笑,“你讓奶娘把祉兒照顧好,等會鼓聲太大,當心不提防倒是嚇著他。”說著微笑站起身來,錦袍上的祥雲中繡著一對金龍,龍鱗片片、栩栩如生,襯出他身上迫人的帝王威儀,“端午佳節,萬舟齊發!”


    隨著皇帝一聲令下,彩台下“咚”的一聲鼓聲響起,各色龍舟頓時猶如離弦之箭衝出,江麵上頓時被激起層層雪白的水花。龍舟上的水師精英們皆奮力劃槳,數十條彩色龍舟你追我趕,在金光碧水中顯得格外的波瀾壯觀。彩台上的帝妃們看的興致高昂,沿岸軍士對著江心呐喊助威,鼓手們更是將鼓聲敲打得震天作響,整個龍舟賽的氣氛逐漸被推向高潮。


    明帝龍心大悅,回頭笑問道:“祉兒呢?有沒有沒嚇哭,快抱給朕看看。”


    “皇上你瞧,小皇子一點都不害怕呢。”奶娘滿臉堆笑的抱著七皇子上來,偏生小家夥突然“咯咯”笑起來,小手隻是不停的揮舞著,好像在手舞足蹈要說點什麽。


    “果然是好孩子,象朕。”明帝看著更覺得歡喜,親手將七皇子抱到懷中,低頭笑著逗道:“祉兒乖,等你再長大些,到龍舟之上駕舟給父皇瞧瞧。奪得第一,父皇好好地賞你。”眾嬪妃都跟著湊趣,熹妃雖不快卻也不敢多言,彩台上下都是歡聲笑語,一時熱鬧非凡。


    “嗯?”明帝猛然失聲出來,眾人不免都嚇了一跳,湊過去看才發現是七皇子尿了一泡,奶娘在邊上嚇得半死,哆嗦著不知所措。


    慕毓芫笑道:“皇上莫怪,這是小龍王在發大水呢。”


    “這孩子淘氣,真是----”明帝想起昨夜情景,不由也笑,“罷了,朕去換身衣服再過來,你們先看著就好。”


    王伏順趕緊服侍著換了身衣衫,等到趕回來時,十二條龍舟已經快要抵達終點,都在爭先恐後的搶奪最後的勝利。妃子們聚精會神的望江麵上看去,眼見其中一架紅鱗龍舟衝到最前麵,眾人都忍不住要叫好,誰知道側旁一架紫鱗龍舟緊咬不放,竟然在最後關頭離箭奪下彩球,以一臂距離的懸殊驚險獲勝。


    明帝看著也覺得有意思,笑道:“叫舟上的舵手上來,朕有賞賜。”


    小太監們便放下彩台前的竹簾,龍舟賽上前三名的主舵手跪在簾外請安,明帝瞧見旁邊一人麵熟,看了看笑道:“敏璽,你不是在堤岸上麽,怎麽也跟著跑來湊熱鬧了?”


    海陵王一身湛藍色華袍傲然而立,眉宇間是掩不住的驕矜飛揚神色,“嘿嘿,臣弟是來尋賞的。”說著指了指為首的舵手,得意笑道:“這是臣弟府上的奴才,今日奪到第一,還請皇兄好好的賞賜他,讓臣弟臉上也跟著沾沾光彩。”


    那人麵貌平常,看不出什麽特別之處。隻是雙臂飽滿結實,一看就知道是天生神力的草莽武夫,粗聲回道:“王爺,小的不敢妄想別的,隻求能讓皇上看得高興。”


    海陵王在旁邊一笑,不以為然地說道:“皇上今天高興,你隻管說罷。”


    眾嬪妃不曾見過這般粗人,都掩麵竊竊而笑。明帝也想讓節日更喜慶些,順便海陵王也滿意而歸,因此笑道:“若是想留在軍營裏效力,便讓你去京營禁衛裏曆練,若是舍不得海陵王便依舊留在他身邊,朕自有好的東西賞你。說吧,想要什麽隻管開口,不必太過拘束。”


    “那----,小的就不客套了!”


    話音到最後陡然變得鋒利,仿佛有什麽不妥----眾人還沒來得及思量,隻見竹簾外一道寒光刺了進來,居然是要對皇帝行刺!劍鋒距離正中的龍座已不到數尺,慕毓芫本能的將手上的熱茶往前一潑,兜頭兜腦澆了刺客一臉。明帝臉上笑顏還來不及退去,隻聽“咄”的一聲,利劍鋒芒因受阻而稍偏,僅僅以分毫之差釘在皇帝的龍袍之上,眾人都嚇得驚呼起來,尖叫道:“護駕!有人行刺!!”


    孫恪靖率先衝進來,慌得眾嬪妃紛紛掩麵回避不及,明帝已經被周圍太監包圍拱衛護住,侍衛們更是蜂擁而入。那刺客一擊未中不敢戀戰,刀光劍影之中,順手抓起旁邊的一名嬪妃護住自己,一步步退到外麵的台階下。


    慕毓芫驚得站起身來,朝下急道:“當心,別讓他傷到朱貴人!”


    朱貴人早已嚇得花容失色,侍衛們將刺客團團圍住僵持著,卻投鼠忌器都不敢上前動手,那刺客仰麵大笑道:“我為主公行大事,早已經不將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原以為中原皇帝是何等霸主,不想卻是如此婦人之仁,難到為著一名妃子就不敢動手麽?哈哈哈……”


    明帝在劇烈的震驚後回神,更被刺客的一番話氣的渾身發抖,咬牙切齒的怒道:“霍連蠻子休得狂妄!!孫恪靖,趕緊帶人將此賊人捉拿下,若是今天讓他逃脫,你們這些人也都別活了!”


    “且慢!”慕毓芫情急之下顧不得許多,衝到竹簾外對刺客說道:“你挾持朱貴人為人質,無非是想安全逃離元徵城而已。我也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現在願意用自己與她調換,保證讓你安全離開,如何?”


    清風從對岸沿江吹來,慕毓芫臂上的雨後天晴色綃紗流蘇盈動,隨著清風長長的飄曳在身後,裙袂翩飛之間恍若九天仙子謫入凡塵。那刺客不知是被她攝人心魂的容光震撼,還是因她不畏生死的英氣訝異,喃喃自語道:“想不到中原女子中,居然有如此人物……”


    明帝急步走出竹簾,大喝道:“宓兒,你給朕回來!”


    慕毓芫距離刺客十分相近,聽得聲音卻不肯移步,回頭懇求道:“皇上,皇後臨終時托臣妾照顧佩柔,如今豈能眼睜睜看她送命?況且佩柔身懷龍胎,萬一因此而弄得一屍兩命,臣妾今後又豈能安生?皇上,不必再勸了。”


    明帝心中諸多心思複雜交織著,似一波洶湧而動的江水欲要破堤而出,雙手死死拽住龍袍的襟擺,最後沉聲道:“你回來。隻要他不傷害朱貴人,朕就放他走!”


    孫恪靖揮手讓侍衛散開,那刺客情知機不可失,脅迫著朱貴人退到彩台邊緣,然後用力將其一推,自己縱身跳入金光粼粼的天清江中。眾人看著水泡“咕嘟咕嘟”漸漸遠去,卻也無可奈何。海陵王早已氣的臉色發白,也不知在何處尋來一把弓箭,他的箭法亦是極好,此刻正立在邊緣滿弓瞄準,欲要將那刺客射殺在江水之中。


    慕毓芫在旁邊驚呼道:“萬萬不可!”


    孫恪靖正吩咐人到天清江出口攔截,聞聲回頭也是大驚,趕忙上前一步將海陵王攔住,那箭偏失方向朝江水射去,悠然而沒。


    海陵王怒道:“你攔著本王做什麽?”


    孫恪靖垂首不語,慕毓芫快步走到海陵王近側,低聲急問道:“敏璽,你一心要射殺刺客,全不想此人原是你府上的,難道是打算殺人滅口麽?”海陵王先是一怒,繼而迅速反映過來,大暑天的也不由起了一層冷汗,望著眼前女子水波瀲灩的明眸,隻是說不出話來。


    明帝已經急步衝過來,握緊慕毓芫的手怒道:“你……,你以為朕寵著你,就可以自作主張了麽?今天要是出了事----”光是想一想都覺得可怕,又將手掌緊了緊,“就算你不顧忌朕,難道連祉兒也不管不顧麽?”


    “皇上,臣妾的手----”


    明帝低頭一看,原本皓白若雪的素手被自己握的通紅,方才稍微鬆了一下,道:“痛不痛?快跟朕回宮瞧瞧,今後不許如此膽大了。”


    朱貴人此時方才哭出聲來,哽咽著說不出話,慕毓芫趕忙走過去扶起她,問道:“佩柔,有沒有傷著你?”回頭吩咐宮人們上來,叮嚀道:“你們好生攙扶著貴人,小心她肚子裏孩子,回去後趕緊讓太醫診診脈。”


    明帝也問道:“怎麽樣?有沒有那裏不適?”


    朱貴人用力掙脫慕毓芫的手,晃晃悠悠站起來抽噎道:“沒,臣妾沒有事……,皇上不用擔心,方才都怪臣妾才讓……”


    “別說傻話了。”見她欲為刺客的事賠罪,明帝忙勸慰道:“孫將軍已帶人到出口攔截,那刺客跑不出去的,你好生養著自己的身體要緊,趕緊回去罷。”


    今年的端午節實在是過的驚心動魄,歡慶熱鬧的龍舟賽竟生此變故,雖然皇帝並沒有被行刺中,禦前近衛仍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皆提心吊膽下去密探追查。嬪妃們在巨大的驚恐中惶惶不安,宮人們更是小心翼翼行事,整個皇宮在極度熱鬧之後,一瞬間安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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