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八月,秋意漸深。


    窗外繁花已經開始凋謝,暮靄中微黃的雲彩時卷時舒,幻化出千奇百怪的形狀,緩慢變化中帶著些許清秋的消肅。夕陽射出最後一抹金燦燦的霞光,羽翅般灑在褚色織錦龍袍上,明帝合著眼簾問道:“端午的那件事,怎麽查到如今還沒有頭緒?”


    海陵王對被人陷害一事心中猶恨,撂起身上的錦袍坐下,鎖眉道:“根據臣弟近日查到的線索,那趙鐵的來曆頗為可疑,平時生活起居也與他人迥異,多半是霍連國潛伏在中原的奸細。”


    “霍連人?”明帝豁然睜開眼睛,起身冷笑道:“嗬,想行刺朕引發中原大亂,狼子野心不小!那天的一劍倒是懸的很,若非宸妃稍微阻擋的話----”


    海陵王急道:“皇上千秋萬歲,必定不會被小人得逞。”


    “世上哪有千秋萬歲的皇帝,朕要你來哄麽?”明帝朝大殿環視一圈,最後將目光落在鎦金纏龍的禦座上,冷聲道:“天下不安分的人何止千萬?朕坐在這個位子上早看得清楚,隻是卻由不得他們恣意,有非分之想者統統當誅!”


    “皇上,不如聽個小曲解解悶?”王伏順貓著腰身進來,笑道:“老奴聽說蝶姬不光琵琶彈的好,嗓子也是極清的,皇上要不要傳她來唱一曲?”


    “人都被你叫了過來,那就隨便唱兩支聽聽。”見海陵王要告退下去,明帝抬手止道:“不是什麽要緊的人,你也下來聽罷。”


    二人坐在側殿閑閑飲茶,隱約可以看到水晶珠簾後的蝶姬,依舊是一襲羽藍色的蹙銀線宮裝,初長成的少女模樣清瘦婉約,若隱若現倒是平添幾分嫵媚之姿。


    “落花已作風前舞,又送黃昏雨。曉來庭院半殘紅,惟有遊絲,千丈嫋晴空。殷勤花下同攜手,更盡杯中酒。美人不用斂蛾眉……”伴隨著琵琶清減的珠玉聲,蝶姬清澈若水的歌聲疊疊送過來,婉轉起伏好似一縷林間小溪水,讓人渾然好似進入山間幽穀一般,幾欲忘卻此身所在何地。


    見明帝用手指在膝蓋上輕點,目光中似乎有嘉許之意,海陵王近身笑道:“臣弟雖不大懂得音律,卻也覺得歌聲精妙,今日跟著皇兄沾光方才得聞,果然好嗓子。”


    “別在這拍朕的馬屁,趕緊把刺客的來曆查明,不然再好的歌聲也沒心思去聽,等到把刺客的案子破解----”明帝側首瞥了一眼蝶姬,指道:“眼前這把好嗓子,朕就賞賜給你,如何?”


    “罷了,罷了。”海陵王連連擺手,起身道:“皇兄這不是賞賜,是懲罰。既然學不會內臣的那一套,還是趕緊下去查事的好。”


    “等等,朕有話問你。”明帝朝側麵抬手,那邊的琵琶歌聲頓時停止,方才朝海陵王問道:“聽說你時常冷落王妃,是個什麽緣故?你那王妃知書達理、品貌端莊,還有什麽不滿意的?今後不可太過冷落她了。”


    海陵王有些心不在焉,懶洋洋回道:“是,臣弟知道了。”


    “原本你們小兩口的事,朕也不想多管,隻是她乃梁太傅的孫女,你好歹也得留些顏麵才是。”明帝瞧他不放在心上,不禁微微搖頭,“莫非,你看上誰家女子?若是中意誰,隻要還是未出閣的大家閨秀,收為側妃也未嚐不可。”


    “一個就夠頭疼的,哪裏還用得著幾個?”海陵王似乎有些不耐,蹙眉道:“臣弟不叨擾皇兄聽曲,明日再來請安,先告退了。”


    看著他急匆匆的腳步,明帝回頭朝王伏順笑道:“咱們的海陵王凡事都新鮮,怎麽一說起女子,就如此不耐煩?倒也好,樂得海陵王府清靜。”


    “是,海陵王還是少年心性。”王伏順在旁邊陪著笑,頓了頓問道:“皇上,蝶姬還要不要再唱?若是皇上困乏,老奴就打發她下去。”


    明帝略微瞥了一眼,漫不經心道:“嗯,賞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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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鍾翎宮位於東西六宮西側之首,地勢較為偏僻清靜,再加上旁邊淳寧宮的朱貴人搬到琉璃館居住,整座宮殿的周圍更是靜謐無聲。一個灰衣小監領著人往殿內走進,到了寢閣的珠簾前止步,殿內宮人皆默默垂首狀若木雕,小宮女在門口請道:“主子,太醫過來了。”


    “嗯,讓俞太醫進來罷。”謝宜華抿了抿頭上青絲,由新竹往手上搭好紗絹,小宮女又上前放下綃紗隔幕。見俞幼安已經進來,淡淡笑道:“本來也沒什麽,隻是近日覺得有些疲乏懶怠,飲食不怎麽上心而已。都怪新竹,在宸妃娘娘跟前多嘴,倒是勞煩俞太醫親自過來。


    “宸妃娘娘吩咐,微臣不敢懈怠。”俞幼安讓小醫官侯著,自己細細診脈半日,忽而神色一驚,“怎麽會----”似乎欲要說什麽,又打量周圍一番,“下官有話要說,請婕妤摒退眾人。”


    謝宜華揮了揮手,故意問道:“怎麽?莫非有喜了?”


    “請婕妤恕下官直言,切莫太過傷心。”俞幼安欠了欠身,神色凝重道:“以方才的脈象來看,婕妤似乎平日常用麝香。隻因女子若是用多了,時間長久便會導致不孕,此乃宮中禁物。”


    謝宜華倒不吃驚,隻問:“那如今,症狀可算嚴重?”


    “時間不算短,隻怕有些難辦。”俞幼安搖了搖頭,回道:“不過,下官既受宸妃娘娘所托,自然盡心竭力替婕妤調理,應該有望恢複。隻是婕妤,怎麽會----”


    “沒什麽,想來是底下人弄混了。”謝宜華雲淡風輕帶過,沉吟片刻又道:“近日總是貪懶多睡,白日也是沒精打采的,夜裏又時常多夢,也不知是什麽緣故。”


    “這個不妨事,下官多開個調理的方子。”俞幼安起身一笑,走到旁邊高幾,飛筆疾書寫下兩張藥方,回頭說道:“兩張方子,婕妤別弄錯了。安神的藥方不打緊,另外一張得交待妥當的人,免得傳出婕妤不孕的流言。”


    “有勞俞太醫了。”謝宜華在簾內致謝,待俞幼安走出寢閣,便將其中一張丟在香爐焚掉,揚聲喚進新竹道:“這是俞太醫開的安神方子,拿下去讓人抓藥,回頭喝了便能睡踏實了。”


    新竹拿著藥方看了看,歎氣道:“方才俞太醫來,小姐怎麽不讓細看看,開幾張安胎補氣的方子也好。不說別的,你看人家朱貴人……”


    “朱貴人?”謝宜華恍然憶起早上的事,當時去泛秀宮請完安,回來的路上,便領著新竹倒禦花園後湖散心。二人原是隨便走走,卻剛正好瞧見兩個扔東西的小宮女,若是尋常之物倒也不,誰知往湖裏扔的都是些環佩玉翠,委實讓人納罕。


    內中一個小宮女嘟噥道:“嘖嘖,多好的藍山玉啊。還有這龍眼大的翡翠珠,還有… …,唉,與其丟掉還不如賞賜給我們,拿出去也好換點銀子呢。”另一個卻似性子穩中些,勸道:“傻丫頭,別在這裏舍不得了。小心等會讓主子知道,或者讓宸妃娘娘那邊的人看到,咱們又得惹上一場禍事。”


    前頭那個小宮女答應著,卻順手往背後藏了一塊俏色鏤雕桃形碧玉,上等玉材在明媚的陽光下泛出微光,顯得格外的碧綠瑩潤,豁然正是當初宸妃賞賜下來的。據說最合適有身孕的人佩戴,所以特意給了朱貴人,卻不知何故讓宮人們出來丟棄。因此特別留了一份心,待二人走後,便吩咐小太監下湖打撈。雖然沒撈上來幾樣,但卻都是宸妃賞賜過去的。


    “小姐,怎麽了?”新竹出門已經回來,手裏端著一盞櫻桃蜜水,玉盞內暗紅色湯水芳香甜蜜,更被夕陽餘暉映出奇異玫紅。走近歎了口氣,抱怨道:“小姐,你怎麽還在這裏發呆?剛沏了一盞櫻桃花露,還是原先是宸妃娘娘送過來的。”


    “嗯,喝著不錯。”謝宜華飲了幾口蜜水,拈起一方蟬透青線繡絹拭著嘴角,忽而想起某日皇帝過來,閑話說到朱貴人。當時明帝從前麵過來,似是有些疲憊,無意間說道:“朱貴人近日時常病痛,非得朕陪在身邊方才好些……”


    “看來----”謝宜華此時回憶起來,不由把話在心裏慢慢細嚼,麵上卻是一如既往的淡靜,緩緩笑道:“看來朱貴人受驚嚇不輕,須得多調養些時日了。”


    新竹摸不著頭腦,問道:“朱貴人?”


    “沒什麽,別多嘴多舌的。”謝宜華捋了捋間鬆散發絲,帶得耳間一彎明珠耳墜輕輕盈動,“別閑著,去煎安神湯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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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帝一直忙到晚間,才得空鬆閑下來。誰知禦駕行至泛秀宮門口,卻被告知宸妃去了詔德宮,不由一笑,“倒好似捉迷藏似的,朕趕過來卻找不著人。”抬頭看向夜空,已是明月繁星交相輝映,月光灑在龍袍上泛出清輝,“現在都什麽時辰了?這個時候,宸妃還親自出去做什麽?”


    吳連貴趕忙上前,回道:“不是此刻出去的,先頭惠嬪娘娘著人來請,娘娘便領著雙痕過去,一直挨到現在還沒回來。”


    明帝微有不悅,問道:“難道又有什麽事?”


    王伏順搭著拂塵立在旁邊,近身道:“現如今三皇子和六公主都養在那邊,想來是惠嬪娘娘有些吃力,皇上要不要過去瞧瞧?”


    明帝頷首道:“唔,朕也好久沒見寅祺了。”


    禦輦在月華下緩緩行進,天邊一抹淺淡烏雲掠過明月,原本被遮擋的光輝頓時明亮許多,朱牆碧瓦、飛簷勾角,在清晰的銀色中顯得格外靜謐。望著通往昭德宮的寬石舊路,明帝恍然憶起自己曾常來此處。隻是自小徐氏之後便有些淡忘,心中到底還是存著芥蒂,越發連六公主也不願多見,想到此不免有些歎息。


    “皇上,昭德宮到了。”


    “朕從後麵走進去,不用通報了。”明帝踩著小太監的脊梁下輦,金線龍靴踏在石板路上輕軟無聲,緩慢行到儀門前頓步抬頭。匾額上沅瑩閣三個大字,乃是自己禦筆親書,心內微有感歎,卻隻道:“走罷,等會早點歇息。”


    眾人都不敢多言,一行人自九曲回廊輕步往前進。卻聽儀門內有人說話,頓足細聽乃是兩名女子聲音,正是宸妃和惠嬪二人無疑。明帝抬手示意眾人噤聲,隻聽慕毓芫輕聲歎息道:“你呀,也太肯息事寧人了。寅祺是皇上最鍾愛的皇子,不論先前鄭嬪有過什麽不妥,也不該牽連到孩子身上,何必替那些奴才們掩飾?”


    惠嬪似乎有些哽咽,低聲回道:“娘娘,是嬪妾沒有照顧好寅祺,今後必定更加謹慎細微,斷然不會再發生這種事了。”


    那邊略微靜默了一會,慕毓芫又道:“罷了,你也有你的難處。想來是你不肯多生事非,不過這樣也不妥,皇上若是知道也生氣,今後有事就過來回本宮罷。”


    “母妃----”


    仿佛是三皇子的聲音,隻聽惠嬪急道:“小祖宗,燒成這樣還跑出來做什麽?奶娘呢?還不趕緊把三皇子領回去,等會吹風該更不好了。”


    “到底是怎麽回事?”明帝在儀門後聽得不甚明白,抬腳進門道:“到底是什麽造反的奴才,都給朕說一說。”


    清涼如水的月華下,慕毓芫一襲天水綠輕羅長裙側身靜坐,裙束尾擺上的玉色長珠瓔珞拖曳於地,襯得她輕盈的好似有些虛幻縹緲。見明帝進來,起身收了收臂間銀線流蘇,上前微笑道:“皇上平日總惦記寅祺,今日忍不住親自趕過來。”


    明帝抬手讓她起身,上前摸了摸三皇子的額頭,蹙眉道:“怎麽回事,燙得這麽厲害?太醫院的人來過沒有?”說著冷眼朝地上看了一圈,厲聲道:“三皇子若是有半點閃失,你們也不用呆在宮裏了。”


    宮人們皆惶恐叩頭,惠嬪上前道:“皇上息怒,是嬪妾照顧不周,沒留意到寅祺夜裏受涼,所以才被拖延了幾日。”


    “父皇,不關母妃的事。”三皇子倚在惠嬪身旁,小小的孩子臉上顯出焦急,上前辯解道:“母妃原囑咐過按時就寢,都是兒臣貪玩不聽話,如今已經明白過來,往後再也不會惹母妃擔心了。”


    明帝撫了撫三皇子的頭,道:“嗯,平日好生讀書識字,空了就學學騎馬射箭,將來才是父皇的好孩子。你母妃還要照看著小妹妹,每天也很不易,你這個做哥哥的更應該給妹妹做個好榜樣。”


    “是。”三皇子點了點頭,靜立一旁。


    慕毓芫上前拉著他的手,溫言道:“夜裏風大,先跟著你母妃回去睡下。等到好些再出來玩,依舊給你□□吃的小點心,好不好?”


    “嗯。”三皇子仰起臉來,用脆生生的童音答道:“兒臣一定好好吃藥,趕快好了便過去看望弟弟,都好些日子沒有見到了。”


    “嗬,你倒是喜歡跟祉兒玩。”明帝似乎很滿意,含笑道:“可惜祉兒還太小,等再過幾年,你們兄弟二人便可以一起玩耍。你是祉兒的哥哥,要好生照顧愛護他,兄弟間和和睦睦的才是最好。”


    三皇子神色認真,回道:“隻要有我在,保證弟弟不會被人欺負!”


    “皇上,夜已經深了。”慕毓芫朝三皇子一瞥,眸中星光微閃,卻被淹沒在微笑之中,“再這麽說下去,寅祺越發該病重,皇上明日也沒精神上早朝,等白日閑的時候再說罷。”


    惠嬪也道:“正是,宸妃娘娘也該累了。”


    “唔,都回去罷。”明帝疲乏的點了點頭,偕著慕毓芫自近路走出詔德宮後園,小太監已將禦輦推至路邊,扶著二人上去。


    禦輦內皆為明黃色鋪陳,正中蹙金而繡的龍紋坐褥軟似棉堆,明帝摟著慕毓芫往後半倚,合著眼簾輕聲道:“從前這些都有佩縝料理著,現在全落在你身上,也注意著保養自己一些。若是把你累壞一星半點,朕可不答應。”


    “已經累壞了,皇上打算如何?”慕毓芫臉上微露憔悴之色,一雙明眸卻依舊水波瀲灩令人心折,含笑問道:“皇上是要賞,還是要罰?若是賞,就賞臣妾清清靜靜的歇息幾日。若是罰,就罰臣妾閉門靜坐半月,如何?”


    “兩樣有什麽區別?”明帝掌不住輕笑出聲,看著麵前姣好入骨的容顏,憐惜撫摸上去道:“你是水晶玻璃做的人,原本就該讓人寵著、護著,如此俗事纏身倒是難為你了。”似乎觸動某種心事,末了歎道:“不過你放心,朕總不會讓寶珠蒙塵就是。”


    慕毓芫淺聲笑道:“皇上隻管拿臣妾取笑,哪能夠比作什麽寶珠?”


    明帝複又往後倚靠著,將她的雙手緊在自己的掌心,緩緩說道:“後宮裏有你為朕分憂,朕治理的江山亦有你共賞,如此夫婦齊眉的人生方才夠愜意。”


    “夫婦……”慕毓芫聞言有些茫然,相熟的話語似曾聽他人說過,隻是此一路總有些身不由己,亦不知道命運最終歸向何處。


    “怎麽,難道你不喜歡?”明帝抬手將她的臉捧向自己,意欲在剔透的容顏間看清楚什麽,“細想起來,你樣樣都好。隻是不知道何故,朕總覺得觸不到你的心,莫非還有什麽是朕不能給你的?”


    “沒有----”慕毓芫的聲音仿佛有幾分凝滯,垂首微笑道:“臣妾方才是太過歡喜的緣故,所以一時不知說什麽好,倒讓皇上多心了。”


    明帝欲言又止,隻道:“唔,沒有就好。”


    夜色掩蓋下的宮牆灰暗沉素,不似白日明媚陽光下那般金碧輝煌,禦輦緩緩行進在宮內大道上,木輪碾過石板硌出碎碎悶聲。遠處各宮主殿的燈光漸次暗淡下去,不得皇帝召幸的嬪妃們多半早早入睡。或許有人獨在月下淺傷,或許有人整夜輾轉難眠,隻是長夜終究會漫漫過去,待到天明便又是一片繁花似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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