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浩浩蕩蕩的車馬隊伍行駛在官道上,似乎已經長途跋涉良久,為首的栗紅高馬上騎著一名中年男子,正抬手罩住眼睛往前方眺望。


    光線晦暗的天空中,堆壘著一簇簇顏色烏沉的雲朵,象是舊年被潮氣漚得敗色棉絮一般,有種說不出的窒悶感覺。遠處凜冽的寒風帶席卷過來,那烏雲的顏色竟然越吹越淡,地麵上漸漸生出一陣白霧,越來越濃密,直至前麵的樹木道路都被籠罩在其中,竟然是下雪了。


    “王爺,你瞧----”旁邊的隨從加緊馬步追上來,問道:“前麵的雪越下越大,天色也快黑下來,咱們不如找個地方避一避?”


    “唔?不必了。”那中年男子的嗓音低沉渾厚,頗有幾分王者氣度,“這雪下多半停不下來,若是待到路上積雪深厚反不好行路,路上就不要耽擱了。”


    那隨從“嘿嘿”一笑,順手拍了拍身上殘雪,“王爺你是婕妤的兄長,縱使路上因風雪耽誤幾天,皇上還會計較這個?”


    此一路身負責任重大,既要沿路與監察官員交涉,又不能耽誤時間讓其他人看出真意,稍有不慎就怕要惹出亂子。眼見即將抵達京城,自己早就恨不得奔到皇帝麵前,至於看望妹妹卻還是其次。謝秉京輕輕歎了口氣,吩咐道:“催後麵的隊伍跟上,咱們務必要在今夜進京城,明日好入宮覲見皇上。”


    “是!”那隨從答得幹脆響亮,一勒韁繩回馬往後跑去。


    快馬急行半個時辰,謝秉京估量著能在天黑前趕到京城,於是吩咐眾人在路邊的小茶寮稍作歇息。小夥計飛快的跑上來,手腳麻利的擦幹淨桌椅,笑道:“幾位貴客上坐著,馬上給大家沏上熱騰騰的新茶,保證茶香水暖,喝的通身舒暢。”


    謝秉京瞧他伶俐便順手打賞了塊銀子,小夥計喜孜孜的跑下去,卻聽旁邊一名行商客道:“咱們辛辛苦苦拚命賺錢,說到底也還是命苦,比不得人家生得好女兒,一家子都跟著榮華富貴享之不盡。”


    “哈哈,你嫉妒還是眼紅?”同桌的另一人湊近取笑著,使勁飲了口熱茶,“你要是真的不平衡,自己也找個漂亮的娘子,生個天仙送到宮中做娘娘如何?瞧你那滿臉麻子的模樣,怕是隻有等下輩子才有指望。”


    前麵那人連連擺手,歎道:“比不得,比不得呀。”


    幾名行商客雖沒有指明點姓,謝秉京也知道說的是皇帝的寵妃慕氏,不由想起先前同暉皇後的冊封大禮。盛裝下新皇後緩緩轉身,接受群臣朝拜,那容光瀲灩的女子在上柔和微笑,眾人無不被其灼灼光華震懾。隻是,那樣絕色真能給她帶來幸運麽?隻怕此一生,早已注定不能隨心而活,命運多舛罷了。


    小夥計已經將馬匹喂足糧草,隨從見眾人歇息的差不多,趕緊將栗紅大馬牽過來請示趕路,謝秉京起身將手中殘茶潑地,吩咐道:“囑咐王妃放好車簾,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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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貴人的產期就在這兩天,明帝自早朝後便在琉璃館偏殿候著,加上謝秉京快要抵京的消息已經傳來,因此越發有些坐臥不寧。慕毓芫自水晶珠簾後走出來,上前對明帝笑道:“從沒見皇上如此坐不住,即便是大舅子要進宮相見,也不至於如此著急吧?”


    明帝不理會慕毓芫說笑,一把將她拉在自己身邊坐下,蹙眉責備道:“都說不讓你過來,現在還咳嗽著,被風吹到就不好了。佩柔固然是要生產,你自己何嚐不是懷著身孕?這裏沒什麽大事,坐會就領著人先回去,等病好再出來。”


    慕毓芫順手整理著群幅上的流蘇,側首往窗外望去,已經是滿院枯樹新雪的初冬風光,將近正午的暖光映得眼前微暖。回頭嫣然一笑,“皇上最近越發羅嗦,規矩也生出許多,把臣妾都念叨成小孩子了。”


    明帝將她攬入懷中,低聲笑道:“誰說不是?你本來就是朕的掌中寶……”話未說完,卻見小宮女慌慌張張跑出來,急道:“皇上,主子嚷著疼得厲害,不知道是不是要提前生產了?奴婢是不是去把產婆叫來?”


    慕毓芫見她沒個頭腦的樣子,不禁笑斥道:“好糊塗的丫頭,還不趕緊進去守著你主子?別站在這裏亂抓,本宮讓人去傳產婆就是,外麵的事不用你操心。”小宮女也顧不上禮儀,急忙提裙跑回內殿。


    待慕毓芫將人事吩咐完畢,明帝方才歎道:“還是少不得你,不然都亂套了。”起身往外走了兩步又覺不妥,頓住道:“估摸謝秉京也快趕到,朕現在卻也走不開,還是讓人吩咐他在前麵等著好了。”


    “嗬,皇上著急什麽?”慕毓芫在後麵掌不住笑出聲,說著將桌上的茶盞滿上遞過去,笑道:“等會漢安王進宮自有消息,到時候皇上傳他過來,君臣二人有多少話說不得?順便讓漢安王過來瞧妹妹,也全了謝婕妤的思親之情,如此豈不兩全?”


    明帝被她說得笑起來,接茶道:“是,朕聽你的。”


    誰知道朱貴人頭胎卻不大順,一直挨到晚間也沒個準信,內間宮人進進出出的忙活著,連說句話的都沒空。眾人都在外麵等的心急如焚,皇帝在啟元殿那邊也是焦急,打發多祿過來好幾趟,都是無功而返。


    眼見天色逐漸暗下去,產房裏麵已經折騰大半日,產婆終於滿頭大汗奔出來,高聲嚷道:“大喜,大喜!貴人誕下小皇子,母子平安。”


    “皇子?”明帝高興的重複了一句,想了想吩咐道:“傳旨下去,貴人朱氏恭靜明惠、安淑恪敏,誕育皇子乃社稷之喜,特擢升為純嬪。”


    謝秉京趕忙站起來,恭賀道:“皇上大喜,社稷大喜。”


    “秉京,快起來罷。”明帝虛扶他一下,笑道:“輪年紀你還是朕的兄長,今後不用如此多禮了。”


    謝秉京隻好順著一笑,站起身道:“是,微臣謝過。”


    明帝端起茶水淺淺飲了一小口,似乎在回味著茶味,忽然問道:“照你說來,眼下南邊遼王和夏烈王頗有動靜?這兩塊封地素來肥厚,兵力也強盛,他們在地方上難免會有跋扈,細想起來也不足為奇。”


    “是,皇上聖明。”


    “好了,你就別來這套阿諛奉承了。”明帝將茶碗墩在桌子上,豁然站起身來,寬廣的錦繡蹙金龍袍卷起氣流,“廣寧王近年逐漸敗勢,膝下三個兒子又爭的火熱,早已經是焦頭爛額、自顧不暇,先不用提了。”


    “是。”謝秉京沒有多話,等待著皇帝的下文。


    “朕現在最想知道閩東王的情況,他手下掌控著博曲水的天險,若是跟南邊的兩位勾結起來----”明帝說到此處頓了頓,冷冷笑道:“嘿嘿,朕還真是要頭疼了。


    “皇上擔心的不錯,況且北邊梁國也不算安寧,更禁不起左右兩邊對朝廷夾攻,不得不說是讓人頭等心懸的事。”既然皇帝已經挑明藩王們的野心,謝秉京索性就直接說開,“眼下閩東王正舉棋不定,仿佛有些動心卻又怕朝廷對他動手,究竟是什麽態度臣也拿不準,還請皇上聖裁。”


    明帝一聲冷笑,淡聲道:“唔,先說說你的意見。”


    此事委實不好輕易做答,可是皇帝問詢又不得不說,謝秉京隻好斟酌道:“藩王們各持重兵分散而居,朝廷一時半會也挪不出兵馬來,加上此刻情勢還未定,過早動作反而不妥當。因此依微臣愚見,眼下還是以安撫為上,特別是閩東王這邊很要緊,隻要他向著朝廷,事情辦起來也就容易得多了。”


    明帝讚許的點了點頭,側首瞅見偏殿進來一個褐衣青年太監,細看正是泛秀宮的吳連貴,不由喝道:“後麵正忙亂著,還四處亂跑?”瞧他神色有些著急,疑惑道:“是不是宸妃有什麽事?還是小皇子有事?”


    “皇上放心,都安好著呢。”吳連貴不敢怠慢,趕忙上前陪笑道:“宸妃娘娘讓奴才來說一聲,賀喜的晚膳已經預備好。娘娘還說,讓奴才過來時順便問一句,皇上什麽時候去看小皇子?”


    “嗯,等會就去看。”明帝嘴裏說著,卻覺得吳連貴仿佛還有什麽話要說,於是朝謝秉京笑道:“咱們閑聊半日,一時半會也議不完,還是吃過飯再說罷。”


    謝秉京自然識趣,忙道:“謝皇上關心,微臣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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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瞧,小皇子長得多象皇上呀。”


    “是麽?讓朕仔細看看。”繈褓裏的小小嬰孩滿臉通紅,眉眼都是肉肉的一團,明帝亦知奶娘是在湊趣,順著話笑道:“不錯,一半象朕,一半象她母妃,長大必定是個伶俐可人的孩子。”


    朱貴人軟綿綿的躺在床上,滿頭鬆散的青絲隻用綢帶一束,襯得她明眸皓齒愈發清晰,嬌軟無力說道:“皇上,給孩子賜個名罷。”


    明帝想了想,笑道:“就叫佑嶸,喜慶吉利----”正說著卻見慕毓芫進來,於是笑問道:“怎麽?難道朕今天高興,看起來特別英武神氣些不成?”


    慕毓芫側頭想了想,笑道:“正是,臣妾被皇上的神采唬住了。”


    “嗬,但願如此才好。”明帝含笑攜著她走到偏殿喝茶,隻說人多聒噪,便將跟前服侍的宮人全都摒退出去,方才問道:“有什麽要緊的事?先頭吳連貴冒冒失失的,朕還以為你身子不適呢。”


    “哪能風吹吹就壞了?也沒什麽要緊的----”慕毓芫閑閑的撥弄著茶盞,淺碧色的雲霧銀峰蒸騰著白色水汽,似乎沉迷於茶水的香氣中,看了半晌方道:“皇上冊封佩柔自然是好的,不過謝婕妤一同入宮,要不要也一起抬舉了?當初去慶都,臣妾多承她搭救一命,漢安王辦事也很穩妥,皇上可別太偏心了。”


    明帝想了想,頷首道:“你說得不錯,正想找個機會上次漢安王,若不是你提醒倒忘了。嗯,那就也冊謝婕妤為嬪,賜字“齡”,兩人的冊封禮正好一起舉行。”


    慕毓芫點點頭,微笑道:“正是,也很省事。”


    明帝想要在她臉上捕捉別樣情緒,卻是一無所獲,遂揚聲朝外宣人,多祿應聲跑進來,領命賀喜道:“奴才恭賀皇上大喜,今兒有純嬪娘娘和齡嬪娘娘之喜,再加上小皇子之喜,真是三喜臨門呐。”


    “嗯,朕很高興。”明帝漫不經心應了一句,臉上卻並沒有什麽特別歡喜,懶洋洋抬手道:“朕跟宸妃安靜的說說話,你下去傳旨,其他人也不用進來了。”


    “既然皇上累了,要不要到偏殿躺一會?”慕毓芫起身整理著裙帶流蘇,上前微笑道:“不過沒多會也該用膳,皇上要是悶著,不如讓臣妾陪你下一兩局棋,解解悶?”


    “宓兒----”明帝突然捉住慕毓芫的手,雙連相扣的羊脂玉串鐲順勢滑下去,在她纖細的手臂中間頓住,兩個人互相對視著,都有些茫然。


    皇帝的神□□言又止,慕毓芫不由笑道:“這是怎麽了?”


    “在朕的心裏,你始終都是最重要的。”這句話已經湧到皇帝的嘴邊,卻好似被什麽無形的束縛牽絆住,張了張嘴,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


    什麽是此生不渝的情意?女子想要的和君王能給的,自己並非不清楚,何苦還要說那些毫無意義的話?究竟是希望她心裏隻裝著自己,還是希望她明白事理做個賢良妃子?想到那些情意綿綿的過往,想到紛呈將至的今後,明帝猛然感到難以言喻的羞愧和惱恨,一時沉默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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