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幾日,萱妃之事就有了結果。私製皇後朝服乃是失德,但念在其兄有功,因此隻是褫奪其封號,貶為貴人。後因葉貴人堅持上書,自請居於偏殿思過。皇帝應允其請,又念其誕育公主,乃是延續皇家血脈之功,故而月祿、飲食等仍是不變。如此處罰,後宮嬪妃不免很是失望。隻是舉國大喜之際,誰也不敢再生事端,加上江貴人多言受責,眾妃都是緘默自口。


    因為撤藩一事,皇帝特旨大赦天下,諸等官員也有封賞,眾人皆是喜氣盈腮。故而皇宮內的一點小風波,很快被淹沒下去,絲毫沒有撼動京城內的喜慶。照舊年規矩,彩綢要掛到元宵節後,因此白雪皚皚的世界裏,仍是一片花團錦簇的繁華。


    朱漆雕刻格窗外,臘梅和紅梅爭相盛放。幾樹繁花交相鬥豔,紅梅瑰麗如寶石,臘梅嬌嫩如鵝絨,累累點點,直照出一片爽快明媚之意。慕毓芫依倚在明窗邊,手中翻著一本古詞集,似乎看得入迷,渾然忘記了自己周身的世界。


    “娘娘,娘娘……”雙痕輕輕敲了敲桌沿,悄聲道:“方才聽說,內務府正在籌辦鳳輦、霞帔等物,娘娘你怎麽看?”


    慕毓芫挽著斜斜的墮馬髻,清減的家常裝束,加上窗外白雪反光映照,更襯得她膚光淨瑩、容色娟美,一雙含水明眸流盼動人。見雙痕一臉認真模樣,輕聲笑道:“不過是私下流言,你也當真麽?縱使皇上真要冊立皇後,那也不與本宮相幹。”


    雙痕有些著急,道:“怎麽不相幹呢?除了娘娘,還能有誰?”


    慕毓芫淡淡一笑,道:“宮裏位分尊貴的娘娘不少,皇上愛冊誰就是誰。”


    許多年前,那個笑容溫暖的少年,在惹自己生氣後,總會作揖賠罪道:“皇後,好皇後,你就饒過我這一次……”舊人音容笑貌仍在眼前,往事恍若一夢,縱使緣分已然耗盡,也不忍將記憶弄得支離破碎。


    況且,自己是什麽身份?慕毓芫在心內輕笑,貴為妃位、誕育皇子,就已經夠駭人聽聞,又豈能經得起烈火油焚?再者,隻怕皇帝一聲聲喚出皇後二字,彼此心內想的卻是另一個人,又是何苦?漫說皇帝那邊未定,即便真的要冊自己為後,於情於理,也都是不會答應。


    香陶在門口輕聲道:“娘娘,皇上來了。”


    慕毓芫收回心思,放下詞卷出去迎接,明帝已經走到內殿門口,含笑攙扶她道:“不是說過,冬天不用出來接駕,當心涼風吹壞熱身子。”


    二人單獨走進寢閣,慕毓芫取了暖壺裏的茶水,沏了兩盞,自己與對麵坐下,微笑問道:“皇上的心情看起來很好,莫非有什麽高興事?正好臣妾看了半日書,皇上說出來,也好跟著高興一下。”


    明帝突然捉了她的手,正視道:“是有一件喜事,你先猜一猜。”


    慕毓芫的目光在皇帝臉上流連,兩個人靜靜相對,如此過了好一陣子,方才微笑搖頭道:“臣妾猜不出來,還是皇上說罷。”


    明帝用力握緊纖手,緩緩說道:“自皇後仙去,中宮一直懸空無人,而後宮諸事都是由你打理,朕也省下不少心。先前反複論過立你為後之事,朝中讚同之人不少,反對和中立的也很多。朕仔細想了想,若是強意冊你為後並非不可,隻是如此一來,反倒成了世人詆毀你的話柄。”


    慕毓芫看出他的歉意,自己也不想於此事糾纏,遂微笑道:“佩縝姐姐與你少年結發,為人又是賢良大度、寬厚體仁,後宮之中無人能及。臣妾隻是做好份內之事,算不上什麽功勞,皇上愛我、憐我,心裏已經很知足了。”


    “宓兒……”明帝看著她晶瑩剔透的眸光,輕聲喚了一句,沉默片刻又道:“朕不說那些虛話,隻照實話說了罷。今晨朱錫華上了個奏折,說到取個折中的主意,在四妃之上加設皇貴妃之位,以行使統攝東西六宮之權。”


    慕毓芫蹙眉略思量,問道:“朱錫華?純妃的叔叔?”


    “嗯,正是他。”明帝微微頷首,接著說道:“朕覺得這個主意不錯,已經吩咐內務府去準備了。將來,你除了皇後這個名分,以及不居鳳鸞宮,其餘冊禮、服飾、轄六宮之權等,都均同後製。”一口氣說完,又問道:“宓兒,你可覺得委屈?”


    慕毓芫仍是微笑,隻道:“這是莫大的恩典,臣妾已經擔心承受不起,哪裏還有什麽委屈呢?皇上既然已經安排好,臣妾便先行謝恩了。”


    明帝伸手拉起她,摟入懷中,貼在耳畔低語道:“在朕的有生之年,都不再冊立皇後!你放心,朕絕對不會食言。”


    慕毓芫輕輕倚著他,轉身伏在肩頭,柔聲道:“臣妾得皇上看重,又有祉兒他們三個,想來上天待我不薄,隻覺再無別的憾事了。”


    明帝顯得格外欣喜,認真問道:“宓兒,你當真是這麽想的?”


    慕毓芫輕聲軟笑,頑心頓起,抬手掰正皇帝的臉,用指尖上額頭上劃道:“嗯,當真!現有白紙黑字寫著,還怕我說謊麽?”


    明帝滿目都是璀璨光彩,笑盈盈看著懷中佳人,爽聲笑道:“若朕的額頭是紙,那一定是天底下最貴的。你快在上麵親一下,免得油墨風幹了。”


    慕毓芫又窘又笑,起身道:“皇上盡是胡說,哪會風幹了?”


    明帝哪裏肯放開她,強力摟住不放,耍賴道:“朕可不管,你要是不親一下,今兒就不放你走。等會祉兒他們進來,看你羞不羞?”


    慕毓芫被他困得無法,隻好垂首細聲道:“那----,fd你閉上眼睛。”


    明帝忙合上雙目,道:“好了,好了。”


    第一次如此近、如此認真的細看,慕毓芫輕柔的撫摸過去,線條分明的輪廓,俊毅、有力,與那個溫潤少年大為不同。而當初見他,卻目目都是舊人的影子。時至今日,兩個人終於完全分開,彼此各不相幹。


    “fd……”慕毓芫低低喚出名字,緩緩吻上去。


    “哈哈!”明帝大笑起來,在慕毓芫一吻之後,趁機封住她的嘴,半日方才鬆開笑道道:“今天可是你主動的,朕怎麽舍得不多親幾下……”帝妃二人濃情纏綿,寢閣內一片旖旎風光,與窗外的銀妝素裹景象相比,簡直是一冷一熱的兩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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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大風颼颼刮起,激得滿地雪花紛飛飄舞,地麵上漸漸生出一層白霧,將雪地裏人團團包裹起來。迦羅在馬上低著頭,撣了撣額發上的雪塵,揚鞭策馬追上鳳翼道:“師兄,是在等雲師兄麽?”


    鳳翼囑咐副將完畢,調轉馬頭道:“不是,此次是葉將軍跟我們同往。眼前青州比較平靜,你雲師兄會在京城多待些日子,估計開春才會過去。”


    迦羅並不大在意,點頭道:“也對,他要陪姐姐和家人呢。”


    鳳翼聞言有些出神,似有什麽難以開口的話,看了迦羅半晌才問,“聽說,你前些日子進宮,見到淑妃了?”


    迦羅的微笑有些僵硬,道:“嗯,雲師兄領著進去的。”


    鳳翼往皇宮深處方向看去,仿佛能看到什麽似的,最後卻略帶失望收回目光,歎了口道:“淑妃她,有沒有對你說什麽?”


    迦羅明白他的意思,然而並沒有隻言片語與其相關,搖頭道:“沒有,都是些家常的話。淑妃娘娘說,我是雲琅的師妹,便如同她的妹妹一般,還送了一塊玉佩。”


    鳳翼勉強微笑,道:“嗯,沒什麽了。”


    迦羅隻因更擔心鳳翼,忍住心中疑惑道:“師兄,你看看這玉佩。”伸手摸向貼身小衣,玉佩上還帶著暖人體溫,手中握住絲繩一抖,綠瑩瑩的水膽佩懸在風雪中。


    “這是----”鳳翼倒吸一口冷氣,一時怔住。


    那年,入秋時節。


    天空鉛雲低垂,光線晦暗,不過片刻功夫,竟然毫無征兆的下起雨來。雲琅擋住額頭看天,回頭道:“師兄、姐姐,這雨看樣子要下大,先找個地方避一避?”


    彼時她還隻是剛及笄的少女,雖然自小家教得十分穩重,秉性卻是明朗天真,踮起腳往前探了探,那盈盈笑靨燦若雲霞,“前麵有家玉器店,看起來還不小,咱們借著看玉避避雨,豈不正好?”


    一進店門,她便看中這塊水膽綠瑪瑙佩。三人都隻是隨意看看,也沒打算要買,待到後來自己去問價,才知道價格不菲。可是她想要的東西,自己總願意盡力去達成,直到奔波一年餘,方才籌夠銀兩。玉器店老板殷勤有加,豎起拇指誇道:“公子必定是貴人出身,一眼就挑到本店的寶貝。”自己卻是苦笑,不過是侯門千金的眼光罷了。


    原來,她還一直留在身邊。


    仁啟三十年,彼此最後一次見麵。


    十六歲的娉婷少女,雲髻輕挽、環佩珊珊,一襲湖水綠紗羅織銀雲裳,倚著細柳憑水而立。斜陽映著她的玉容,顧盼之間已有流動神采,姣妍笑道:“原來是鳳翼,難怪雲琅坐不住,大清早就出門了。”


    侍女站在近旁,低聲道:“小姐,不便與男子相見的。”


    她卻不以為意,落落大方一笑,“那些混話,說得是私相約會之人。此刻大夥都在場,光明磊落說幾句話,有何不便?”話雖如此,到底還是怕惹人閑話非議,隻略敘敘便持禮離去。


    後來出府,雲琅傳話道:“姐姐說,與君相識,各自珍重。”


    中秋沒幾天,景帝便因病薨逝。嫡子為太皇太後扶持,群臣擁立,八月二十六,立為新君,尊號光帝。天淳元年六月,那湖水細柳邊的婷婷少女,以豫國公嫡女身份,被冊為同暉皇後。直到那一刻,方才明白她說的八字含義。彼此終究沒有可能,越牽掛便越是傷懷,不如情留相識、各自珍重。


    一路漫漫走來,陰差陽錯,最後竟然娶了素心。雖說並非情之所鍾,可她畢竟是自己的妻,那樣善良柔弱的女子,難道要辜負於她?當初沒有問她,往後亦沒有機會。那麽,她的心裏可曾有過自己?而如今,她竟然把玉佩轉送迦羅,是要親手斬斷那一線牽掛麽?鳳翼在心內歎了口氣,終究都是有緣無分。


    “鳳翼!該出發了。”


    遠出沙塵飛揚,是葉成勉策馬而來。鳳翼朝他揮了揮手,又將玉佩遞與迦羅,“收起來罷,一會要趕路了。”迦羅點點頭,看著葉成勉漸漸走近,遂不再言語。


    葉成勉麵上頗有些憾色,勒馬說道:“先前聽說,玉邯夫人隨你同赴青州,所以特意去皇上跟前求情,誰知道竟然是不許。”他歎了口氣,又道:“想來是妹妹的事,皇上心裏還在不快。”


    鳳翼心內苦笑,自己能帶夫人同赴青州,其中緣由,外人又如何能夠猜到?見葉成勉甚是煩惱,隻好勸道:“恭順夫人在京中,可與妹妹時常相聚,彼此也有個照顧,你也用太擔心了。等時日長穩定下來,再與皇上說說,或許就恩準了。”


    葉成勉點點頭,又道:“今兒是盛大的日子,咱們卻要急著趕路。”


    鳳翼奇道:“什麽日子?”


    葉成勉朝皇宮指了指,道:“我也是來時路上聽說,皇上要在四妃之上加設皇貴妃之位,升泛秀宮淑妃為皇貴妃,今兒便是冊封盛典。”


    “轟……”一聲響徹雲霄的悶喇聲升起,雖然相隔一定距離,卻仍然能清楚感受到那連綿不斷、聲勢浩大之音,以及隨之帶來的巨大震撼。六萬軍士皆齊齊回頭,底下已經開始竊竊私語,似在揣測那位盛裝受冊的皇貴妃,該是如何寶光流轉、神姿秀麗,才能博得三千寵愛於一身。


    延禧八年正月二十日,因中宮之位久懸,帝遙感於六宮無主,於四妃之上加設皇貴妃之位。泛秀宮慕氏淑惠明敏、溫正恭良,堪為天下女子之表率,統領後宮妃嬪諸等事宜,遂冊為皇貴妃。頒十二頁金冊、親賜玉寶,其餘禮儀均同後製。另冊純妃朱氏為貴妃,齡妃謝氏為賢妃,以襄助皇貴妃協理東西六宮,自始元徵城後宮初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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