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真的……”明帝的淚水隨著顫音墜落,輕輕攬住麵前女子,嗅著烏雲墨緞般長發的馨香,感受著她從未有過的柔順,“宓兒,隻要你能好起來……”淚水落在纖細的發絲上,小水珠兒晶瑩透亮,“你要記得,朕從前說過的那些話,今生今世都不改變,終有一日……”


    “母妃……”一聲幼稚軟糯的女孩兒呼喊,十公主身著湖色蝶袖小宮裙,正立在翠幔屏風側旁,怯怯聲問道:“父皇,母妃的病什麽時候才好?”


    “嗬,是棠兒呐。”明帝將慕毓芫鬆開躺下,趁著低頭的功夫,在眼眶上胡亂抹了一把,回頭微笑道:“來,讓父皇瞧一瞧,像是又長高了一些。”


    十公主模樣生得玉潤可愛,又有帝妃二人雙份的嗬護,性格兒自是大方,比起七皇子更占一份女孩兒的嬌貴。此時安和公主早已出嫁,金晽公主已經及笄成人,都不可能再到皇帝跟前撒嬌,至於十一公主,則因她母妃之故而倍受皇帝冷落。因而放眼諸位皇子公主之中,若說七皇子是最得寵的皇子,那麽十公主便是最受嬌的公主,是大燕朝最金枝玉葉的小小明珠。


    “父皇----”十公主雙手握住皇帝的手掌,細細看著慕毓芫,問道:“母妃到底生得是什麽病?”像是受了不少委屈,小嘴扁了扁,“嗚嗚……,自從母妃生病以後,母妃就不認得棠兒了……”


    “沒事的,過幾天就好了。”明帝拉著十公主起身,低頭哄道:“先跟父皇出去,讓你母妃好好睡一會。乖,往後別在你母妃麵前哭了。”


    十公主依偎著皇帝,認真點頭道:“嗯,兒臣聽話。”


    “佑綦,帶著你妹妹去玩。”明帝朝九皇子招了招手,看著他頗為穩重的舉止,忽而想到那個最愛撒嬌的孩子,心口不由猛地一酸。


    九皇子瞧了一眼,問道:“父皇,身子不舒服麽?”


    “沒事。”明帝撫了撫他的頭,覺得從前少有認真看過這個兒子,小小年紀,不論言談氣質、舉手投足,都完完全全符合皇子標準。有一些愧疚,更多的則是後悔,愧疚的是對九皇子的忽略,後悔自己對七皇子太過溺愛。如果當初能把疼愛分得均勻些,嚴加管教那個愛胡鬧的孩子,或許也會一樣沉穩懂事,或許就能避免……


    天際一輪驕陽亮如白炙,潔白的雲絲也曬的融化似的,萬裏晴空幹淨如水,隻剩下一望無邊的湛藍蒼穹。宮人們赫赫揚揚,眾星拱月一般簇擁著皇帝,明黃色的隊伍漸漸遠處,終於消失在泛秀宮的大門外。


    消息很快傳回來,朱貴妃因涉及巫蠱一案,皇帝下旨褫奪封號、貶為庶人,暫時關押在知佛堂的小偏殿內。僅僅隔了一日,朝堂上便有人彈劾工部尚書朱錫華,指其以權謀私、私下賣官等等。陳廷俊上書三十六頁長篇奏折,另有兩份厚厚的清單,上麵詳細羅列朱氏黨羽各種劣行,共計十二條罪名。


    朝中各派黨羽盤根錯節、紛爭複雜,既然有人開頭,很快彈劾奏折紛呈,諸如什麽朱家霸占良田、強搶民女之類,甚至是一些捕風捉影的事情。近些年來,朱家因先皇後以及朱貴妃之故,門庭愈盛、家族愈榮,惹得朝中不少官員爭相攀附。因此事情也越鬧越大,不過十天功夫,朝中不少人紛紛卷入案件,總共牽連大小官員五十八人。


    朝中政局瞬間翻天覆地,在皇帝嚴查的聖旨之下,各部人員皆不敢怠慢,斬首、流放、罷職,朱氏一門及其黨羽被連根拔起,朝中要職幾乎清肅一空。皇帝下手沒有留半分舊情,朱氏一門即倒,然而另眾人沒想到的是,那關押在知佛堂的禍首朱貴妃,卻遲遲沒有旨意處決。


    “皇上說----,等娘娘好轉再做決斷。”吳連貴小心翼翼回稟,不敢抬頭。


    “等我好轉?”慕毓芫喃喃自語,輕聲一笑,“這話也就說給外人聽,不過是讓我背上賢良的名兒,給皇上一個台階下,最後請旨免貴妃一死罷了。”


    “娘娘,該喝藥了。”雙痕捧著藥盅過來,揭開白玉瓷蓋晾著熱氣,“雖然俞太醫說過那藥不礙事,可終究也是藥,娘娘還得多調理著身子,好生養一養才是。”抬頭瞧了一眼,躊躇半日小聲道:“娘娘,你可不能心軟呐。”


    難道,要跟皇帝徹底翻臉麽?皇帝之所以不處決朱貴妃,未必是因為她本人,除卻八皇子的那層關係,多半還是覺得愧對皇後罷。隻是自己這般處處耗費心機,哪還有半分從前的恩愛情誼?慕毓芫轉頭看向紫檀木漆案,原先放置香爐的位置,已經換上青瓷美人花觚,內中插著幾枝新折的淡紫木香花,嬌軟花瓣上沾著水珠,正在暗暗散發著一陣陣氤氳香氣。


    朱貴妃真是多事,哪裏還需要什麽藥呢?種種折磨、心酸、絕望、痛恨,已將一顆心扭曲變形,連自己都不認得,想來早就已經失心瘋了。


    “娘娘?”雙痕似乎覺察出不對,輕輕推了推。


    慕毓芫身子並無大礙,但因張昌源說兩、三個月才能恢複,也不便太著急,隻做出一點點好轉的樣子。一直挨到六月裏,才開始偶爾在庭院內活動。這日天氣晴好,加上前夜下了一場雨,空氣更是清新,也稍稍洗去夏日炎熱暑氣。慕毓芫不願四處走動,帶著孩子們在院子裏消夏,九皇子中央練習射箭,十公主待一輪停止便去拾揀,兄妹二人玩得十分高興。


    小皇子已經一歲餘,因著早產的緣故稍顯嬌小,也有著早產兒的聰慧,早在年前就已經開口喊人。眼下雖不會太長的句子,卻能分清楚身邊的人。此時正撲在慕毓芫的膝蓋上,手握一柄小巧的彩漆撥浪鼓,奶聲奶氣嚷道:“母妃,咚咚,咚咚……”像是覺得甚是有趣,玩了大半日,仍愛不釋手的握著不放。


    “小瀾,好玩麽?”慕毓芫俯下身微笑,握著小手搖了搖。


    “好……”小皇子咯咯輕笑,將撥浪鼓舉得更高一些,兩端小球尾部飾有五彩絲結穗,正映著湛藍澄澈的晴空,在清風中柔軟的左右旋轉飄動。


    眼前影像交疊重合,慕毓芫仿佛看到多年前的情景。那小小的秋香色身影,總是成天粘著自己不放,因為賢妃逗他拿走佛手,還淘氣的抓破了賢妃的臉。縱使時光如水般流逝,哀傷如雲煙般漸漸淡化,然而自己的心底,到底還是生生被挖去了一塊。從前的歡聲笑語、輕斥喝笑,也跟著那個孩子一起消散,如今再回想起來,也隻有越想越是心痛罷了。


    “母妃!”十公主在旁邊拍手,大聲嚷道:“母妃快看,九哥哥射中靶心了!”一麵說一麵跑過來,笑著逗小皇子道:“小瀾,再來搖一搖撥浪鼓,給九哥哥加油!”小皇子自然聽不大懂,不過見姐姐歡喜非常,便跟著一起笑,手上也聽話的搖了起來。


    十公主更是高興,連聲笑道:“小瀾乖,以後都聽姐姐的。”


    “奶娘,過來看著小瀾。”慕毓芫側首吩咐了一句,起身走到前麵,取過九皇子手裏的精致弓箭,“佑綦,射箭的時候一定要快。”她稍稍蹲身下去,纖長的牡丹紅百尺裙尾拖曳在地。抬頭凝目於丹紅靶心,“嗖”的一聲飛鳴,羽箭脫弦飛出,與九皇子那支稍偏的羽箭緊緊相貼,正正釘在紅心當中。


    十公主笑道:“嗬,母妃射的更好。”


    “最近總是教佑綦射箭,倒比原先熟練一些。”慕毓芫將弓還給九皇子,俯身矯正他的姿勢,指著靶心道:“佑綦,取箭、搭弦、張弓、脫箭,四個動作要連貫敏快,兩手力道要穩,才能又快又準射中對方。若是慢慢僵持著,手上便容易發抖不穩,等到敵人的箭飛過來,那就更不用再射了。”


    “是。”九皇子點了點頭,認真道:“兒臣記下了,平時一定會好生練習。”


    “慕母妃,金安如意。”安和公主自側門進來,杏子黃的薄紗半袖,內裏淺洋泥暗紋中衣,當中金珠線穗腰封,下束桂合色玉葉纏枝紋雲英長裙。臉上峨眉淡掃、胭脂初暈,通身裝飾精致明快,比起之少女時更顯得貴氣大方。


    “是寅馨呐。”慕毓芫打量了一眼,知其前來有事,遂挽著安和公主往內殿去,微微笑道:“如今你也長大了,有家有去處,也不常見到了。”


    “慕母妃說笑了,寅馨心裏還跟從前一樣呢。”安和公主稍後一步,讓慕毓芫先上台階,在身後含笑扶道:“前些日子進來,慕母妃一直身子抱恙,兒臣倒是早想陪著說說話,隻是一直沒有機會。”


    “今兒得空,那就多坐一會兒。”慕毓芫嘴上笑著,揮手摒退了內殿宮人。


    果不其然,安和公主先閑話了一會,很快便將話題轉到巫蠱一案上,神色稍稍有些著急不解,“既然別人有害慕母妃的心,若是再念及昔日情分,姑息不斷,隻怕將來又會養成新的禍患,那時豈不是讓人後悔?”


    慕毓芫輕搖手中團扇,送出細細的清涼微風,不疾不徐道:“寅馨,你的想法和意思我都明白,畢竟從前的時候,朱氏有著皇上的遷就寬容,讓你母妃受了不少委屈。隻不過,有些事情還是急不得。”


    安和公主稍微忍了一忍,歎道:“慕母妃一向心慈意軟,待人待事寬厚,如今父皇等著你來決斷,可不能太過仁厚。”


    “哎……”慕毓芫搖頭微笑,“若是想由我特意前去進言,讓你父皇狠下心腸,那就不必再想了。你父皇若真有心要斷,早就斷了,又何必等我醒來再處置?”


    “是,兒臣也明白。”安和公主頗為惋惜,想了會又道:“此次查抄朱家一事,父皇已經全權交給駙馬,若是……”


    “寅馨,萬萬不可!”慕毓芫當即打斷她,停住手中絹扇正色道:“陳廷俊先是你父皇的臣子,然後才是你的駙馬,無論何時都不要忘記這一點!他前去查抄朱家,乃是奉你父皇的旨意,並不是因你的情誼,所謂食君祿、忠君事,駙馬可不是你的臣子。你的那些念頭,往後想也不要再想,以免惹出別的是是非非。”


    安和公主默然道:“是,兒臣太沉不氣。”


    ----她可不是藩王之女,由得旁人捏扁搓圓。慕毓芫將湧到喉頭的話咽下去,隻是淡淡道:“如今的朱氏再落魄潦倒,那也是八皇子的生母,是你父皇寵愛多年的妃子,更是先皇後的親妹妹!這件事情,你千萬不要參合進來。”


    “難道就這麽算了?”


    “嗬……”慕毓芫嗅著花香輕笑,咀嚼著安和公主不甘的神色,望向庭院內的宜人景色,緩緩吐道:“別著急,我心裏自有主張。”


    延禧十二年七月,貴妃朱氏因指使他人製造厭偶,以巫術詛咒皇貴妃身體安康,禍亂後宮、婦德盡失,其行為已是罪大惡極。因念及誕育有八皇子,故免去極刑之苦,特旨賜禦酒一壺,身後不得葬入妃陵。八皇子年幼無依,還未弱冠成人,後妃中有賢妃謝氏品性淑德、精力充裕,因而接八皇子入住鍾翎宮代為撫育。


    新入宮的秀女們還沒等皇帝臨幸,便先經曆如此大的變故,前幾日還趾高氣揚的貴妃娘娘,轉眼化作一縷芳魂消散。這翻天覆地的真實一課,不可謂不深刻,因而一時之間,後宮女子幾乎是人人自危。原先還有人對林婕妤閑言碎語,經此一事,似乎都明白帝王恩寵終有時,後宮裏突然無聲安靜下來。


    “娘娘,前麵就是鎖春殿。”


    所謂鎖春殿便是冷宮,設在東西六宮以外,遠離了皇帝能路過的地方,終年也無人光臨。管事太監原本百無聊賴,抬頭見到皇貴妃的鸞駕過來,忙趕上來陪笑道:“皇貴妃娘娘金安,今兒是來……”


    “你帶著人先出去。”雙痕扶著慕毓芫下輦,上前塞了一角赤金給那管事,“皇貴妃娘娘路過此處,順道看看裏麵的文繡姑娘。一會便走,沒有吩咐任何人也不能進來。”


    “是是,奴才懂得。”管事太監喜得眉開眼笑,連忙後退。


    大約是在黑暗中呆的太久,蜷縮在牆角的玫色宮衫女子有些畏光,在慕毓芫進門的一刹那,下意識的抬袖擋了擋眼睛。慕毓芫緩緩蹲身下去,撥開她長日不梳的亂發,掏出絲絹拭了拭,輕聲喚道:“佩柔……”


    “是你?”朱佩柔認出人來,眸中又驚又恨,咬著嘴唇顫抖了半晌,忽然猛得推了一把,“你這個狠毒的女人,來做什麽?”想來是諸多情緒混雜,有些語無倫次,“我要見皇上……,你快讓皇上來見我!是你,一定是你……!快把他們都攆開,不要攔著我……”


    “我狠毒?”慕毓芫站起身退了兩步,平靜笑問:“朱二叔讓你轉送香爐,難道你什麽都不知道?你早把情誼斬斷了,整日高興的等著我瘋癲,然後取而代之,難道這樣做不狠毒?佩柔,你覺得呢?”


    “你,你----”朱佩柔一臉不可置信,瞪大晶亮明眸道:“你從一開始就知道?那麽後來……,你根本就沒有生過病?”她的眸色時而清楚,時而恍惚,怔了半日像是有些明白過來,“那些日子,你都是在演戲……”


    “戲?”慕毓芫自嘲輕笑,“那也未必,沒瘋也差不多了。”


    “我要見皇上,我要殺了你……”朱佩柔瘋狂般大喊,欲要站起來往外衝,卻被吳連貴一拽摜倒在地,半日也起來不得。


    雙痕閃身擋在前麵,淡聲道:“文繡姑娘,皇上是不會見你的。”


    “文繡姑娘?”


    “對,就是你。”慕毓芫拂開雙痕,淡聲道:“貴妃朱氏違禁觸犯巫蠱一事,已經飲下禦酒離世,如今住在鎖春殿的你----就是文繡。皇上要對天下人有個交待,不過念及先皇後的情誼,所以由本宮決斷,密旨留你一條性命下來。”


    “文繡……”朱佩柔喃喃自語,癱軟坐在地上。


    “皇上怎麽會見一個宮女?”慕毓芫輕輕搖了搖頭,轉身朝外拍手,立時進來兩個體格健壯的宮女,“本宮特意帶來兩個人,往後好好服侍你。外麵還有二十個宮人,都是泛秀宮從前空閑下來的,留著也是無用,所以全都撥到鎖春殿做事。”


    “皇上,姐姐……”朱佩柔抬頭見慕毓芫往外走,連忙上前撲住她的裙角,大聲哭道:“芫表姐,原諒我一時糊塗、不懂事,隻要讓我出去,以後我什麽都聽你的……”


    “遲了。”慕毓芫頓住腳步,卻絲毫不為所動。


    “芫表姐……”朱佩柔死死拽住裙角不放,淚水將臉上灰塵衝花,“你就看在姐姐的份上,饒過我這一次吧!姐姐她去的時候,你答應過姐姐……,你親口答應照顧我的……”


    “嗬,你現在想起你姐姐了?”慕毓芫笑得渾身輕顫,俯身看著地上女子,“從前隻要我一提你姐姐,就總說我是在壓你,現在提這些還有什麽用?不論是不是我心甘情願,如今的你,總歸還活在這個世上,也不算辜負你姐姐了罷。”


    “芫表姐,你放我出去……”


    “放你出去,再來害死我麽?”慕毓芫扶住她的臉龐,正正直視問道:“假使今天我今天真的放過你,捫心自問會不會來殺我?”望著那掩飾不住恨意的明眸,輕輕鬆開了手,“如何,你也騙不了自己罷。”


    朱佩柔緩緩低下頭,無力的重複道:“求你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她抱住慕毓芫的腿,哽咽痛哭,“芫表姐,看在你跟姐姐的情誼上……”


    “跟你姐姐的情誼?”慕毓芫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不錯,我跟你姐姐是有不少情誼……,不對,是太多了!隻可惜……”彎腰一點點掰開裙上的手,附在耳邊輕聲道:“你們姐妹倆----,我一個也不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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