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時光流逝如水,日暮漸漸西沉。新晉封的杜貴人前來請安,與皇帝閑話了大半個下午,可見帝眷正隆,宮人們都心神領會立定靜候。多祿倒是有些為難,若此刻是皇貴妃娘娘在裏麵,不消多說,自然按照往常規矩預備晚膳。對於這個新寵杜氏,卻不知皇帝心裏如何打算?因此在門口踱步猶豫著,忍不住抬手揉著眉頭,忽然瞥見一痕淺黃銀泥飛雲宮衫出來,忙上前笑道:“貴人,是要回宮去麽?奴才讓人去預備車輦。”


    “多謝費心,不敢有勞多總管。”杜玫若微笑著欠了欠身,甚是謙和有禮,“先頭是乘著軟轎過來的,想來玉荷他們還在等著,我自己回去便好。”


    “那好,貴人慢走。”多祿笑著讓出路來,剛要轉身,便聽皇帝在裏麵喚人,連忙快步奔了進去。小心往上覷了一眼,皇帝神色淡淡的,不像是有什麽好心情,因此陪笑問道:“皇上,讓底下的人預備晚膳麽?”


    “不用。”明帝微微搖頭,“先去傳內務府管事過來,別弄得大張旗鼓的,你親自過去一趟好了。”像是有些身心皆疲,闔上雙目靜了那麽一瞬,“另外讓人預備車輦,今天晚膳擺在泛秀宮罷。”


    多祿猜不出皇帝所為何事,也不敢私下亂猜。領著內務府總管回到霽文閣,自己隻在偏殿靜侯著,原以為皇帝必有要事交待,一時半刻不得完事。誰知道沒過一會,便見內務府總管一臉鄭重出來,連個招呼也沒打,一閃身就從側門悄然沒去。


    “多祿!”明帝在裏麵揚聲,稍顯煩躁。


    多祿趕忙小跑進去,躬身道:“皇上,車輦已經預備好了。”


    “嗯,走罷。”明帝麵色平靜,愈發讓人覺得莫名壓抑。穿過珠簾腳步稍頓,像是突然想起什麽來,轉身繞到紫檀雕花寶漆櫥前,從盒子裏取出一根赤金鳳簪,靜靜看了一會,最後反手攏在廣袖之中。


    晚膳的時候,幾個孩子自然都在席上。自從七皇子沒了以後,席上總是空蕩蕩多出一個位置,所以幹脆換成圓桌用膳,借此避免此類不自然。一頓飯吃得沒滋沒味,大人們都懶洋洋的,孩子們自然不敢說話,都隻顧悶頭撥飯。唯有小皇子年幼,尚且看不懂父母的臉色,拿著小銀勺搖晃道:“南瓜球,還要南瓜球……”


    “來,父皇給你勺一個。”明帝親自取過小皇子的瓷碟,勺了兩個金黃滾圓的小南瓜球,遞過去溫柔笑道:“小瀾還想吃什麽?父皇給你端過來。”


    “不要了。”小皇子笑眯眯搖著腦袋,大口咬了半個南瓜球,咕嘟著一張小臉,將剩下的半個舉起來,“母妃,你也吃一個球球。”


    “好,小瀾乖乖吃飯。”慕毓芫低頭笑了笑,握著勺抿了一點在嘴裏。


    “父皇----”九皇子夾了一筷子青筍,放到皇帝麵前的碟子中,“今天的青筍做的特別脆,酸味兒也很正,父皇多嚐一點兒。”


    “好。”明帝含笑點頭,低頭吃了兩口讚道:“果然不錯,你也坐下用飯罷。”


    因為這一打岔,席麵上氣氛緩和了些。小皇子沒吃多少便不肯再吃,慕毓芫見他用的差不多,用絲絹擦了擦小嘴,遂喚來奶娘抱到偏殿玩耍。十公主見旁邊位置空著,趕緊跑過去坐下,摟著慕毓芫的胳膊笑道:“母妃好偏心呐,也給棠兒擦一擦嘴罷。”又朝九皇子努了努嘴,“九哥哥可別跟我搶,你去找父皇罷。”


    “你少亂說,我為什麽要跟你學?”九皇子端坐不動,認真撥著碗裏的米飯,抬頭瞧了兩眼,“你都多大了,還好意思跟小瀾比?”


    十公主也不生氣,反而笑道:“是是,數你最聽話懂事。”


    明帝見他兄妹二人鬥嘴,像是覺得有趣,看了一會笑道:“棠兒畢竟是女孩兒,難免是要嬌氣一些。佑綦你是哥哥,不學這些淘氣才好。”


    “娘娘……”雙痕掀起珠簾進來,躬身稟道:“剛才小皇子喝水太急,不小心嗆了一口,這會兒正哭著,娘娘還是過去哄兩句罷。”


    慕毓芫與她主仆多年,聽得出話裏的輕重緩急,情知必是有事,需要避開皇帝才方便商議。心下自是清楚明白,遂道:“跟前的人也太不上心,怎麽不仔細著點?”說著歎了一口氣,“哎,總是讓人操不完的心。”


    因為小皇子自幼生疏的緣故,明帝也不是太疼愛,比起當初對七皇子的寵溺,自然要少了好幾分,聞言隻道:“你去瞧瞧,若是還哭就抱過來。”


    偏殿的宮人早已摒退,隻有香陶在門口侯著。雙痕扶著慕毓芫進去,從懷裏摸出一枚蠟丸,捏開取出小紙卷,低聲急道:“內務府的劉全得了消息,特意讓人送過來,說是事關重大,請娘娘看後做個定奪。”


    慕毓芫皺眉展開紙卷,上麵字跡潦草不堪,像是用木炭倉促寫成,隻有簡簡單單一句話,“今有嚴旨,急備公主下嫁禮。”稍微思量了一會,漸漸有些頓悟,手上一鬆,那紙卷便輕飄飄落在地上。


    雙痕揀起紙卷瞧了瞧,小聲疑惑道:“這是什麽意思?要嫁哪位公主?怎麽偷偷摸摸的,難道----”她語聲猛地停頓,瞪大眼睛看向過去,“難道,皇上要把……”


    “還能有誰?”慕毓芫語聲帶恨,極力抑製憤怒的情緒,“除了佑芊以外,還能有哪位公主可以出嫁?那是他的眼中釘、肉中刺,養了十來年也算難為,不過是礙著我的情麵,如今終於找到機會了!”


    “機會?”雙痕側首想了一會,片刻驚道:“前幾天烏瞿國特使求婚,皇上竟然恩準了?莫非----,皇上真的要讓公主嫁到烏瞿?那種偏遠的地方,公主一個人嫁過去,今後的日子……”


    “好,很好……”慕毓芫竟然笑了笑,聲音不無淒涼,“知道我不會答應此事,怕我得知從中作梗,所以就千方百計瞞著、掖著,終究連我也一塊兒算計進去!”長聲籲了一口氣,闔目歎道:“罷了,現在不是傷心的時候。”


    雙痕也是一臉無奈,著急道:“皇上既然有心隱瞞,必定是鐵下心了。再說,這可是皇上給內務府的密旨,娘娘總不能去當麵詢問,那可就說不清楚了。等到過幾天詔書一下,縱使娘娘再阻攔不肯,終究也是無用,聖旨沒有出爾反爾的道理。”


    “不行,此事我不能出麵。”慕毓芫不住的搖頭,“皇上是什麽樣的性子,我太清楚了。我若為佑芊與他爭執,皇上未必一定會讓步,不論最後結果如何,將來都隻會害得佑芊更苦,處境也會更糟!”


    “那……,難道娘娘不管了麽?”


    “我若是不管,佑芊必嫁烏瞿無疑。”慕毓芫冷靜下來,心中反倒格外的清明,將紙卷扔到香爐裏焚盡,“既然急著預備嫁禮,想來也就一兩天時間。那麽,最好能在今夜生出變故……”


    “什麽變故?”


    到底該用什麽辦法,才能讓一個女子嫁不出去?生病?好像有些來不及,再說未免太過趕巧了些。逃走?在這層層戒嚴的深宮裏,想想都覺得荒謬。慕毓芫扶住額頭,覺得頭顱痛得快要炸開,千百個念頭飛速流轉,忽然一絲靈光閃過,似乎在黑暗中看到一點點亮光。


    雙痕小心瞅了一眼,忙問:“娘娘,想到什麽好法子?”


    “好的沒有,不大好倒是有一個。”慕毓芫算著來偏殿的時間,不願多做耽擱,低聲細細交待了幾句,“趕緊讓文貴人去辦,越快越好,免得趕不到聖旨前麵,那時我也沒法子了。”


    雙痕有些為難,遲疑道:“若是這樣,豈不是有損公主名節?”


    “是名節重要,還是將來的日子重要?”慕毓芫側首反問,又囑咐道:“最近幾天時間,不要和內務府的人打交道,你麵上也別帶出什麽,隻跟平常一樣。今晚得讓皇上留下來,大夥兒都在跟前晃著,你要記住,此事和咱們沒有任何關係!先出去再說,別在這兒絮絮叨叨了。”


    “是。”雙痕抿嘴點頭,出門抱上小皇子。


    慕毓芫剛在寢閣歇了會,正給小皇子擦著小臉,便見明帝領著一雙兒女進來,似乎剛剛說笑過。九皇子看起來蠻高興,十公主搶先奔過來,湊近笑道:“母妃,九哥哥得了父皇誇獎,這會兒正得意呢。”


    慕毓芫平緩著內心情緒,微笑問道:“佑綦,得了些什麽表揚?”


    九皇子低頭笑了笑,“沒什麽,都是棠兒瞎說呢。”


    明帝在旁邊椅子上坐下,笑道:“剛才跟佑綦說道箭術,頭頭是道的,前些日子朕也瞧過了,看得出下了一番苦功夫。”隨意閑話了幾句,含笑抬手道:“佑綦,你們帶著小瀾出去玩,過一會早點睡。”


    “是,父皇和母妃安歇著。”九皇子躬身行過禮,俯身拉上小皇子,回頭招呼十公主跟著,小聲抱怨道:“真是,多嘴的小丫頭!”


    “你能比我大多少?”十公主吐了吐舌頭,先跑了出去。


    雖然二人心中有芥蒂,但都不是任性妄為的人,何況性子皆是冷靜,所以也不至於當麵爭吵什麽,隻是氣氛稍顯冷淡而已。明帝在沉默中靜了一會,從袖口裏掏出細長的碧珠鳳簪,遞到麵前問道:“前些日子在禦花園拾的,仿佛記得是你的首飾。”說到此處語聲稍緩,又問:“那天……,你也過去了罷?”


    既然都彼此用上算計,何苦再談什麽情分?慕毓芫在心中冷笑,越想越覺得心口疼痛,越發悲涼無望,言不由衷道:“皇上不是有佳人相陪,又問這些做什麽?臣妾有沒有過去,這簪是不是臣妾的,又有什麽不一樣呢?”


    “哎,你果然為這個生氣。”明帝握住麵前纖細的素手,靠近柔聲道:“那天朕是去看海棠花樹的,原沒想到你也會去。至於杜貴人……,不過是偶然遇上而已,你從來不是這樣多疑的人,如今何必多心呢?”


    “嗬,皇上真會說笑!”慕毓芫甩開皇帝的手,“有風樓何其偏僻,誰會無事跑到那裏去?皇上要見哪宮妃子,臣妾原本管不著,隻是皇上何必非到那個地方?”有巨大的悲愴氣流湧上來,淚水盈得恰是時候,“從前說過的那些話,許下的那些承諾,難道皇上都忘記了麽?若是如此,不如把那海棠樹砍掉好了……”


    分明心中恨極、怒極,卻不能大聲質問麵前的人,還要做出深陷舊情的模樣,怎麽能夠不悲哀呢?原來已經壞到了這般田地,恩愛是假的、情分是假的,隻有眼淚如洪水般拍浪湧來,一切都被衝刷的幹幹淨淨。


    明帝的眸色更柔了幾分,手指輕輕覆上去,將那洶湧溢出的淚水抹掉,弄得一掌心潮濕如露,輕聲歎道:“別說傻話,朕怎麽會忘記呢。”


    ----忘了吧,都忘了吧。


    十年纏綿迷夢終於蘇醒,原本不該沉淪進來。從前的甜言蜜語、遣惓柔情,像一根根看不見的透明蛛絲,悄無聲息的織成無形迷網,終於將自己卷入其中。如今每拔除一根,心就跟著抽魂般疼痛一下,一痕一痕,將自己劃得支離破碎,再也不複當初。那些脆弱的情愛,還是在時光中漸漸流失,在算計中慢慢腐壞,如何努力也挽不回來了。


    一攏月華清涼如水,潑灑遍地。椒香殿內也沾染上輕盈靈氣,窗欞、白玉花觚,以及那薄煙般的重重帷幕,都變得晶瑩透明起來。慕毓芫感到手上緊了一下,緩緩睜眼看過去,皇帝的目光異常柔和,正恬靜微笑著凝望自己。有那麽一刹那,恍惚悠然回到舊日景象裏,卻不願出聲,仿佛是個一觸即碎的淺夢。


    “醒了?”明帝柔聲笑問,索性翻身坐起來,去掉金冠、脫下龍袍,隻著一身江水色的柔軟衾衣,好似悠然自在的世家公子。


    慕毓芫覺得自己有些糊塗了,恍恍惚惚道:“旻暘,我們出宮去罷。”


    “好啊。”明帝沒能理解她的意思,很是高興,“你想去哪裏玩?正好最近朕也悶得很,出去透透氣也好。嗯……”他低下頭沉吟著,琢磨了一會,“太遠恐怕不行,出宮也就流光苑和西林獵場,年年都去,想來你早就膩味了。”


    自己到底在想些什麽,異想天開麽?慕毓芫在心內嘲笑自己,舒展了下身體,人也跟著清醒多了,輕輕搖頭道:“算了,還是早點睡罷。”


    “怎麽了?又沒興致了?”


    慕毓芫懶怠再說下去,敷衍道:“沒什麽,皇上明天還要早朝呢。”


    “那好,等朕想好地方再說。”明帝眸中閃過一絲失望,仍是微微一笑,“睡罷,不然越說越精神,錯過時辰,明早起來又該頭疼了。”


    “嗯,皇上也躺下來罷。”慕毓芫心中有事,自然是睡不著。


    明帝望著朗朗皎月出神,似乎輕歎了一口氣,靜默了半晌,忽然猛地轉過身來,小聲道:“宓兒,你剛才是說……”一語未了,便聽遠處傳來雜亂細響聲,時有時無,隻是聽得不太真切。


    慕毓芫揚聲問道:“誰在外麵喧嘩?”


    “啟稟娘娘……”吳連貴趕忙答應,立在門外回道:“好像是沐華宮那邊有事,奴才也不是很清楚,已經著人去瞧了。”


    雖然兩宮相距甚近,但要讓聲音傳過來,必定是沐華宮已經盈反沸天,半夜三更自然不會有什麽好事。明帝很是不悅,喝道:“讓多祿也過去瞧瞧,回來稟朕!”多祿連忙在外麵應聲,像是招呼了幾句,細碎腳步聲漸漸走遠。


    經過這麽一折騰,自然已經不能安睡。慕毓芫披了衣裳起來,好在時值初夏,夜晚格外的幽涼舒適,順手沏了兩盞涼茶。皇帝也翻身下榻,端起茶水飲了一大口,“好好的覺也睡不安生,都該拖下去打一頓!”


    “隻當是乘涼罷。”慕毓芫抿了一口清茶,語氣平靜。


    “皇上----”多祿聲音帶著喘息,隔簾回道:“並沒有什麽大事,是沐華宮的一個小宮女私自出門,正好被掖庭令巡官撞上,誤以為是外頭賊人,所以一時吵鬧起來。現在已經把人押了起來,等問明白了,明兒再依律處置。”


    “大半夜出去做什麽?”明帝仍是一臉惱色,重聲道:“告訴掖庭令的人,不可輕饒,正好給宮裏立點規矩!別再惹朕生氣,下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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