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使皇帝知道雲琅的想法,一定會失聲出笑。當初派雲、慕、鳳三人出京,分赴從前幾位逆王的屬地,確是因為擔心當地太平,所以才未雨綢繆預先做好防範。隻是皇帝並不是神仙,自然不能預料到後來的水患。此時逆王殘部作亂,而涿郡守將早領過隨時轉出兵權的旨意,交接工作準備充分,故而雲琅才會有那樣的錯覺。


    眼下江南七省均有民亂,隻是垗西、豐陽等地亂子不大,而涿郡周地格外嚴重,民亂竟漸漸朝各州縣擴散。當初三位賑災禦使分赴諸地,陳廷俊自然重赴舊地鄴林郡,而垗西附近相對安寧,皇帝原也不期望壽王如何作為,遂給他挑了個相對輕鬆的差事。至於齊王,因為王妃本就是從鋸州嫁過來的,故專門上辭請求前往閩東撫民,正好順道拜望一下嶽父嶽母。


    皇帝對他的私心自然明了,麵上卻不戳破,隻是交待先行分發糧食要緊,待事情辦完再處理私事也不遲。今晨齊王又呈上密折,說是涿郡當地難民鬧事嚴重,守將鎮壓數日而不見效果,恐怕是有人故意借機作祟。未免事態鬧大激起民變,特請旨讓鋸州屯兵飛越博曲水,以配合涿郡官兵撫平民亂。


    “好啊,果真長大能耐了!”明帝死死盯著折子,兀自冷笑。


    當想到齊王絞盡腦汁斟酌字句,盡量看起來字字忠心、句句誠懇,擺出一幅為朝廷君父分憂的姿態,實則盤算著如何將鋸州屯兵收入囊中,那雷霆大怒引起的心痛便又加重幾分。再憶起先前愛子年幼珠碎,自己種種部署隨之落空,更致身心皆損,都是由這個親生兒子引起時,心裏更絞得似要滴血,忍不住迸出一連串的大聲嗆咳。


    多祿慌忙跑近侯著,勸道:“皇上,保重龍體啊。”


    明帝擺手歎道:“沒事,朕想自己靜一會。”


    眼下正是秋菊當季,而皇宮中素來又以黃色為貴,醉心齋後院擺有數百盆金菊,齊頭並放、爭奇鬥豔,一地黃亮奪目的燦燦金色。皇帝獨自步出內殿,有別於院子內的大片金黃,台階兩旁擺著數盆“鳳凰飛羽”,橘紅色的碩大花形,一根根細柔的管瓣向外舒展開去,頂頭微卷,恰似那淩空雲飛的展翅鳳凰之尾。


    明帝在清雅花香中凝氣呼吸,心緒逐漸舒緩下來。在今生見過的人當中,以皇後和皇貴妃二人最能忍得、受得,不論悲喜驚怒,都能做到水容萬物一般平靜以對。這固然跟女子的柔韌性有關,但大多還是來自從小的培養,要求便是勿驕勿躁,如此才能不為世事情緒所左右。也正因為如此,才有朝堂後宮數十年的平穩。


    ----隻是,這一切已經開始動搖。


    從慕毓芫最初進宮的波瀾,接著行湖州遇刺,再到冊立皇後更是受阻,更隨著皇子們逐漸長大成人,使得朝廷當中已經派係初顯。宮內宮外暗流湍急、波濤洶湧,若不是皇帝對泛秀宮聖眷數十年一日,依著那些想要起勢之人,恐怕就不僅僅是暗地的勾心鬥角了。饒是如此,先時朱錫華還是籠絡了不少官員,結黨營私、謀算皇室,差一點就讓新黨陰謀得逞。


    雲琅與慕毓泰建功卓著,加上慕毓芫本身出自世家,門第根基深厚,朝中舊臣多半向著文、慕兩家,期盼著皇貴妃的庇佑。同時,也有不少人忌諱慕家權勢,擔心將來自身的前途,所以兩派相爭避不可免。而身處帝王之位者,最要緊就是如何平衡各黨,為後世江山的穩固著想,絕不可因私心而任性妄為。


    皇帝深知其中利害關係,故而隻是將雲、慕、鳳三人分開,削減手下兵卒,另外加強韓密、賀必元等人兵權,以備將來能夠有所牽製。再有先前答應與霍連議和,也是因為擔憂國內局勢,唯恐將來內憂外患,所以才會答應的那般爽快。不過,猶如一個長了十來年的巨大膿包,表麵看起來再完好,隻要稍稍一捅也會瞬間破裂開。


    “皇上……”內殿裏麵,傳來輕柔溫婉的女子聲音。


    眼下的後妃之中,允許進入醉心齋的隻有幾人。既然不是皇貴妃的聲音,賢妃又不會無事過來閑逛,因此明帝不用回頭,也知道來人必是杜玫若無疑。那一襲玫瑰紫二色金銀線華衫走近過來,微屈雙膝請安,兩帶杏色洋線流蘇逶迤垂地,嬌怯怯道:“臣妾不知皇上在賞菊,擾了皇上的雅興。”


    明帝朗聲大笑起來,扶道:“你過來正好,一個人看著也是無趣的很。”


    杜玫若畫了精致的煙霞妝,眉心一點金色額黃,加上雲鬢上珠翠玉環錚錚,與滿院子的金菊燦色頗為相得益彰。“那就讓臣妾陪著賞花,隻要皇上不厭煩就好。”說著,喚人搬來一架修長的藤編搖椅,扶正上麵的錦繡彈花軟枕,侍奉著皇帝躺好,自己則坐在旁邊小杌子上。


    “嗬,朕怎麽會厭煩小玫瑰呢。”周圍沒有人的時候,明帝慣於如此稱呼,說出口從容隨意,似乎特地顯出對寵妃的親昵。


    杜玫若避開了皇帝的視線,低頭一笑,“臣妾聽說皇上為江南的事煩憂,每每想著過來,又怕打擾皇上處理政事,隻在宮中期盼著早日平定下來。”


    明帝笑問:“嗯,覺得朕冷落你了?”


    “沒有。”杜玫若溫柔搖頭,輕輕挽住皇帝的臂膀,“臣妾是怕皇上累壞了,可惜自己愚笨,心裏雖然著急,卻是一點兒忙也幫不上。”


    “沒事,朕也不舍得讓你辛苦。”抬眸看向眼前青春姣好的容顏,朱唇皓齒、眉目嬌美,心裏並非是厭惡的,不過卻由不得他人盤算自己。明帝聞著淡淡脂粉香氣,想著自己的心事,“再說,還有皇子朝臣們替朕分擔呢。”


    杜玫若頷首道:“也是,那臣妾就放心了。”頓了頓又道:“聽說,齊王在閩東頗為辛苦,不單單是賑災撫民,還幫著孫裴一起維護當地安寧。”


    明帝笑道:“寅祺果真能幹,連你們後宮都知曉了。”


    杜玫若眸色閃爍,趕忙笑回:“臣妾也不懂這些,都是聽宮人們閑話說的。臣妾隻是想著,江南的事若能早些安定下來,皇上也好少操一份心。”


    多祿在台階上探頭,稟道:“皇上,涿郡六百裏急報!”


    “你先回去,朕晚些得空過去瞧你。”明帝一臉溫柔,微笑著目送杜玫若告安,待到人一踏入內殿,立時皺眉問道:“折子呢?”擔心事情可能更加嚴重,自己搶先上前拿起折子,看了片刻笑道:“嗯,這個法子不錯。”


    多祿悄悄向上打量著,小聲問道:“皇上,是有好消息了麽?”


    折子上說,涿郡當地有刁民混入人群,故而造成民亂難撫,因此雲琅讓一萬士兵佯裝難民,以亂治亂、撲殺逆人,現下當地局勢已經得到暫緩。明帝又仔細看了一遍,方才合上折子,讚許笑道:“看來雲琅不僅會帶兵打仗,更會結交賢士能人,不過才幾天時間,竟能想出如此巧妙的法子。”


    “恭喜皇上,江南必定太太平平的。”


    “還有一份?”明帝對多祿的話不置可否,轉而拿起另一份奏折。


    原來是蘇羊刺史的一份急報,說是蘇羊原就貧瘠,此番亦遭水災,情勢比起其他地方更加窘迫。加上蘇羊地勢更加偏南,道路不便,賑災的糧食也晚到許多日,結果分發糧食時遭遇人群哄搶。已經是亂上加亂,誰知因為難民阻塞街中大道,使得海陵王馬車出門不暢,結果當場打死了數名難民。海陵王激起民憤,如今住所已被難民包圍,官府不知該如何處理此事,特請求朝廷給個旨意。


    “混賬!活得不耐煩了!”明帝氣得手上發抖,將折子狠狠摔在禦案上頭。


    泛秀宮很快也收到蘇羊的消息,乃是江南蘇家密報。慕毓芫將紙卷丟到香爐裏,頃刻焚成一堆灰燼,不住蹙眉思量,獨自靜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吳連貴有些拿捏不準,小聲問道:“娘娘,是不是要安排點什麽?”


    “那是當然!”慕毓芫閉上雙眼,喪子之痛一點點浮上心頭。


    時隔兩年,記憶沒有一絲一毫的漸淡,反而因為時常回憶,使得整個事件的頭尾都清晰定格。恍惚之間,似乎聽到那調皮孩子的笑聲,總是那麽愛撒嬌,自己卻每每疼愛至深由著他。可惜這一切,唯有在自己腦海裏出現罷了。


    “娘娘,你沒事罷?”


    “沒事……”慕毓芫剛打算細細商量,卻聽外麵通傳安和公主駕到,如此自然有些不便,想了想道:“你先出去迎公主進來,晚間得空再說此事。”


    “是。”吳連貴趕緊點頭,執著拂塵一溜小跑出去。


    因為先頭賑災的緣故,安和公主裝束亦是清減,通身一襲米黃色對襟暗紋錦衫,鬢上珠花也以銀飾為主,頗有洗去繁華的素雅之意。她是慣於來泛秀宮請安的,盈盈行禮完畢,揀了素日的位置坐下,側首笑道:“近段時日,慕母妃時常為江南擔憂,自個兒也清瘦了許多。”


    慕毓芫淡笑道:“哪有,我又不能幫上什麽。”


    “嗬,慕母妃總是這般自謙。”安和公主抿嘴輕笑,起身替慕毓芫續上熱茶,“當初江南水患報上來,朝廷裏拿不出許多銀子,一個個大臣都是沒有主張,還不是多虧慕母妃為百姓籌銀買糧?”


    “這個法子,將來再用也不靈光了。”慕毓芫微微一笑,“況且,我不過是先起了個頭,後宮中人皆有捐獻首飾,最後還是外麵財主出的銀子。寅歆你上次也捐的不少,我還擔心你沒有頭花戴呢。”


    安和公主卻是一笑,“我若沒有,自然會在慕母妃這裏討個賞兒。”


    慕毓芫笑道:“倒是可以,隻怕沒你的新鮮好看。”


    安和公主慢慢飲了口茶,又抬頭道:“前幾天四駙馬那邊出了事,聽說當時父皇很是動怒,真是讓人擔心,好在父皇明察秋毫、通情達理,也算是千幸萬幸了。”


    慕毓芫約略猜出她的來意,麵上仍是微笑,“允琮太過淘氣,往後得讓家裏仔細管教著他,免得再捅出什麽漏子來。”


    “哎,要說四妹妹也是太較真。”安和公主歎了一口氣,搖頭道:“這點小事,何苦大哭大鬧到父皇跟前?如今父皇雖然沒說什麽,到底心裏有了疙瘩,或多或少,總是對四駙馬的前程不利。假使四妹妹明白一些,當初就該私下解決完事。”


    “哪能都像寅歆這般懂事?”慕毓芫誇了一句,戲謔道:“所以說陳廷俊才是有福氣的人,能夠做我們的大公主駙馬,將來妻賢妾嬌,不知道要羨煞多少旁人呢。”


    安和公主卻道:“廷俊他不會納妾的。”


    慕毓芫見她說得篤定,笑道:“咦,看來寅歆真是馭夫有方啊。”


    安和公主低頭一笑,像是回憶起平日裏的恩愛甜蜜,臉上還有些羞赧,半日才小聲道:“昨兒剛傳了宮中太醫,已經確診有兩個多月的喜脈……”


    “這是好事,有什麽好害羞的?”慕毓芫含笑恭喜她,至於到底是不是好事,一時之間也是難辨,又道:“你父皇煩心多日,晌午過來也好高興一下。”


    安和公主頷首道:“兒臣也怕父皇前麵政事繁忙,所以想等午膳時再說。”


    慕毓芫囑咐了些該留意的事,又讓雙痕取來一盒上等獨臂人參,情知她必定是先來自己這裏,因此笑道:“眼下離晌午還早,我先吩咐人做點好湯好菜,你母妃整日惦記著你,先過去說會兒話罷。”


    “是,多謝慕母妃關懷體貼。”


    鹹熙宮在東六宮之末,安和公主不願從月韶門過去,免得路過鳳鸞宮惹眼,故而自遠路經禦花園繞行而過。其實金晽公主已經出嫁,不像從前那般日日住在映綠堂,想要撞見也是困難,隻是安和公主習慣難改而已。誰知剛一踏進禦花園側門,便撞見金晽公主坐在抱夏亭賞菊,手裏一朵黃白雙色的“金鉤萬卷”,正在一瓣一瓣拆花扔著玩兒。


    “四妹妹,今天這麽好的雅興?”


    金晽公主的心情似乎不好,側首看了一眼,“原來是長姐……”自己想了一會,忽而笑道:“看長姐的樣子,是從慕母妃那邊過來?我猜,這會兒是要去鹹熙宮罷。”


    安和公主隻做不懂,笑道:“是啊,剛還說起四妹妹你呢。”


    “是麽?說我什麽?”


    安和公主反正也不急,索性在旁邊坐下來,瞧著池水裏繽紛淩亂的金黃菊瓣,故作漫不經心道:“也沒什麽,碰巧說到四妹夫的事情。”


    金晽公主沉下臉來,冷冷道:“長姐也太過操心了。如今大姐夫出門在外,若是長姐平日閑的發慌,不妨看看書、繡繡花,也有修生養性之功。”


    安和公主雖然是熹妃所出,性子上卻並不急躁,平時為人處事,倒頗有幾分慕毓芫的冷靜若素。因而聞言也不動氣,微笑道:“我隻是羨慕父皇疼愛妹妹,任憑四妹夫犯了天大的錯兒,隻要妹妹一句話,還不是輕輕鬆鬆就放過去了。”


    這一番話說得恰到好處,金晽公主的臉色緩和不少,“長姐說笑了,父皇也是極心疼長姐的,從品擇駙馬人選便看得出來。滿朝的文武百官、王公貴戚,誰不知道大駙馬是朝廷棟梁?”


    安和公主笑道:“嗬,怎比得上四妹夫出身金貴?”


    “也沒什麽好的!”金晽公主似乎火氣上來,抱怨道:“隻因他是慕母妃的內侄,父皇也要給幾分臉麵,到了最後,還不是把那丫頭留了下來。”


    “四妹妹,既然你也清楚駙馬的情況,平時裏還是讓著一點兒,免得讓慕母妃心疼不高興。”安和公主見她輕聲冷笑,故意歎氣道:“哎……,素日裏我愛親近慕母妃,平白讓大家看笑話,不也正是因為這些擔心麽?我雖然是一片好心,想來四妹妹是看不上眼的。”


    既然說的如此坦誠,金晽公主也不好太過冷淡,加上話裏頗為委屈,因而勸道:“長姐你太小心謹慎了。不管父皇對慕母妃再好,也不過隻是一名得寵的妃子,咱們可都是父皇的親骨肉呢。”


    “都是親骨肉不假,可是我哪能跟你比?”安和公主故作感激,緩緩道:“四妹夫總歸是慕母妃的親侄兒,若是一些不打緊的事,妹妹你就睜一眼閉一眼,也算是給慕母妃留點情麵。再說那個丫頭,畢竟是四妹夫自幼的貼身侍女,多少有些情分在裏麵,妹妹你可別太下狠手了。”


    金晽公主冷笑道:“難道還要我遷就著她不成?”


    安和公主見效果已經達成,遂不在這上頭多做糾纏,轉而問道:“眼下的天氣已經入秋,水邊更是涼風陣陣的,四妹妹怎麽坐在這裏?”


    “還不是那個寶妃……”


    “閉嘴!”金晽公主厲聲喝住侍女,似乎不願多說下去,站起身道:“剛才逛了大半個園子,走得身上發熱,所以坐下來吹會兒涼風,這會兒也該回去了。”


    安和公主深知她與寶妃的淵源,自己不過是個外人,當然不願意輕言個中糾葛,因此笑道:“四妹妹早些回去罷,免得受冷染上傷寒就不好了。”


    “嗯,長姐也是。”金晽公主一臉心事,轉身離去。


    看著逐漸遠去的異母妹妹,安和公主收起唇角笑意,彎腰俯身下去,撿起剩下的大半朵金色殘菊。隻聽“啪”的一聲,殘菊被她大力扔進水裏,池中水花飛濺,頓時激起一圈圈微波蕩漾的漣漪。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元徵宮詞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薄慕顏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薄慕顏並收藏元徵宮詞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