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月華流逝如水。照說在這般安靜的夜晚裏,正是悠然得閑之際,可是樂楹公主卻有些心神不寧,在側殿找到慕毓芫道:“皇嫂,也不知是怎麽回事,心裏頭總是亂哄哄的,左右也都靜不下來。”


    慕毓芫見小皇子漸漸睡著,輕輕擺了擺手,將旁邊的香鴨鵲金手爐帶上,拉起樂楹公主的手微笑道:“反正時辰還早,也不是睡覺的時候,皇上肯定還沒有歇下,咱們一起到寢閣說說話。”


    “皇嫂,雲琅現在哪兒?”


    “嗬,你就這麽想他?”慕毓芫含笑打趣了一句,並沒有正麵回答,“走吧,有什麽話都問你哥哥,軍務上的大事,皇上可比我清楚多了。”


    樂楹公主忽然頓住腳步,蹙眉聆聽道:“皇嫂,是不是我腦子發暈?怎麽……,恍惚聽到許多人嘈雜的聲音,像是有千軍萬馬似的。”


    “沒事的,別胡思亂想了。”慕毓芫溫柔笑勸,推著樂楹公主往裏走,當她轉眸看向遠處閃爍宮燈時,卻清楚的知道這並不是幻覺。


    隨著齊王的人馬衝進西華門,一路向東,已經逼近皇城內廷防線,為免在近衛廊上碰到阻力兵馬,故而選擇自重華門突破,轉而由中保門一路殺往嘉正殿、正德門,直至最後包圍住整個泛秀宮!皇城內廷的廣場分外開闊,容納八千人馬綽綽有餘,既方便布陣又容易將隊形展開,乃是大隊人馬廝殺的絕佳場地。


    重華門自有侍衛值夜,眼見齊王的大隊人馬遠遠殺來時,趕緊迅速閉上宮門,另有弓弩手攀上牆頭射箭。雖說隻有兩、三百人守門,但想要破門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夜裏光影搖曳,齊王的人在下麵吃了不少虧。時機稍縱即逝,齊王的人要搶著破門,守門侍衛盼著多拖延片刻,雙方都是竭盡全力攻擊對方。


    寂靜如水的夜晚裏,慘叫聲、怒吼聲漫漫傳開,連東西六宮也能隱隱聽見,宮妃太監們皆嚇得瑟瑟發抖。而此時,杜玫若卻顯得格外鎮靜,聽到呐喊聲越來越大,淡淡微笑道:“好啊,該來的終於來了。”


    玉荷早嚇得六神無主,慌張道:“娘娘,這是要出大事了吧?怎麽辦,萬一亂賊們衝了進來,傷到娘娘可如何是好?娘娘……”


    “不用你管,下去。”杜玫若語聲冰涼,絲毫沒有耐心做任何答複。


    傷……?該傷的早就傷夠了!即便到了這種時候,皇帝仍是一點消息也無,他的眼裏、心裏,都隻有他的皇貴妃娘娘。自己的青春年華、溫存軟意,為他付出那麽多的心思精力,到頭來竟然是一文不值!


    將來九皇子登基為帝,自己就成了太妃,最好的結局也不過有口飯吃,人生還有什麽盼頭?眼下,自己還不足雙十年華,年紀輕輕,如何能夠忍受孤苦昏暗的一生?!而這一切,皇帝是一早就知道的,甚至是皇帝親手安排好的,他沒有給過自己生兒育女的機會!那些溫存體貼、寵愛憐惜,到底都是為了什麽?想要告訴自己,那些美好恣意的過往都是真的,然而現實殘酷,讓自己不能再自欺欺人。


    西華門的喧嘩聲越來越大,看來齊王今夜大事將成。等到泛秀宮被攻破之時,自己倒想看看,那平日高貴矜持的皇貴妃娘娘,將會何等卑微哀求放條生路?當她看著子女橫屍在自己麵前,又該如何的悲慘淒涼?既然皇帝隻記得那個女人,立下她的兒子為太子,完全不顧自己的死活,那麽就在今夜一起葬送了罷。自己得不到的,也絕對不能便宜了他人!


    “再等等,應該快了。”杜玫若輕聲自語,聽著遠處的嘈雜淩亂的廝殺聲,忽然間皺了皺眉,那聲音怎麽仿佛就在淳寧宮外?正在迷惑之際,便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逼近大殿,片刻有掖庭令的人進來,竟然像是衝著自己而來。


    掖庭令掌事親自到來,麵無表情道:“今有淳寧宮犯妃杜氏,與外臣私傳信箋,裏應外合、欲圖謀逆,實乃罪無可赦!皇上有旨,現褫奪杜氏之寶妃封號,貶為庶人,即刻關押宗正寺候審!”


    “什……、什麽?”杜玫若明白是圖紙事發,隻是不明白消息是如何泄露,當時是人親自交給齊王,應該並無第三人知曉才對。下意識的後退了一步,碰得桌上青瓷碎花茶盅脆響,扶桌問道:“你們這般信口雌黃,是奉了泛秀宮的意思麽?!”


    那掌事眼中帶著嘲色,冷笑道:“我們到底是奉了皇上的意思,還是皇貴妃娘娘的意思,等你到了宗正寺,見到令尊大人就都清楚了。”說著朝身後招手,“趕緊將犯婦杜氏拿下,即刻帶到宗正寺交差!”


    “爹爹?”杜玫若滿心迷惑不解,被人推著出門。難道是齊王收到圖紙,然後又告訴了父親?可是即便如此,父親又怎麽會泄露給外人?莫非父親也被……,杜玫若一路上不住思量,以為杜家必定要舉家傾覆了。


    然而,這種恐懼沒持續太久。當杜玫若踏進宗正寺的大殿時,杜守謙正端然坐在殿內椅子中,身上衣冠整齊、儀容幹淨,絕不像是被抓獲關押在此的人。杜守謙朝下輕輕揮手,周圍的人便如影子一般消失,殿內隻剩下杜氏父女二人,氣氛古怪至極。


    “爹爹……”杜玫若盡量按捺住起伏的心緒,聲音仍是顫抖,“這……,到底是怎麽回事?莫非,抓女兒的人就是爹爹你?!”


    杜守謙微垂眼簾,靜靜道:“唔,也可以這麽說罷。”


    “為什麽?”杜玫若再也控製不住自己,失聲道:“爹爹,你為什麽要這麽做?出賣了自己的女兒,你到底能得到什麽?!”


    “玫若,你還是太年輕了。”杜守謙輕聲感慨,並沒有即時回答她,“俗話說,伴君如伴虎。為父從前早就勸告過你,不要仗著皇上一時的寵愛而驕傲,鋒芒畢露、迷失心智,要懂得好好惜福養身。可是你,卻是一句都聽不進去。”


    “爹爹,你到底想要說什麽?”


    杜守謙仍是歎氣,繼續道:“你再看皇貴妃娘娘,何等盛寵?平日還不是時時謹慎細微、小心度日,不然你以為,單憑皇上的寵愛就能夠有今日?”


    杜玫若忍耐聽了半日,不禁冷笑,“父親大人,你是想告訴女兒之所以有今天,全都是咎由自取麽?還是想說,父親大人你是大義滅親,女兒不論生死都不要怨恨?”


    杜守謙眼中光線閃動,稍稍側身過去,仰天深深吸了一口氣,平複了一會兒心緒才轉身,輕緩問道:“玫若,可還記得當初皇上提攜你兄長?”


    “記得,不過是心血來潮罷了。”


    杜守謙斬釘截鐵道:“不,不是那樣的!”


    “哦?那是為何?”杜玫若冷笑反問,又道:“縱使皇上不是真心待見我,但堂堂杜丞相的兒子,提攜做個芝麻綠豆官,有什麽稀奇?”昔年杜氏夫婦不和,杜夫人曾經這樣譏嘲過丈夫,如今改良翻新,更是別有一番諷刺意味。


    果然杜守謙臉上一白,移開目光,“當年皇上對你寵愛頗盛,提攜你的兄長,在外人看來,莫不都以為是你的緣故。皇上不僅將你兄長二人放在京營,指名讓賀必元帶領教導,還讓你弟弟入宮侍讀,整日在泛秀宮內陪著九皇子殿下。”稍稍頓了一會,仰麵對著夜空,“你現在再想一想,皇上為何要這麽做?”


    “這……”杜玫若當真嚇了一大跳,有點不敢想下去。


    “賀必元這個人,論才幹或許不如雲琅、鳳翼,但是若論對皇上的忠心,他稱第二便沒人敢稱第一。今夜齊王能夠入宮,便是由賀必元的人帶著你兄長做的內應,連西華門的侍衛都不知道,為的就是不讓齊王疑心。莫說你兄長他們敢有逆心,便是露出馬腳讓齊王生疑,此時此刻,恐怕也早就橫屍在西華門了。”


    杜玫若駭得手腳冰涼,不可置信道:“皇上他,早就……”


    “不錯,皇上一早就知道了。”杜守謙走近了一步,無限憐惜,“玫若,假使今日犧牲的人不是你,而是你兄弟中的任何一個,爹爹也會同樣這麽做的。杜家的人可以不要榮華富貴,可是杜家滿門六十多口人命,還有杜家後代的香火,卻不能葬送在我杜守謙手裏!”


    “可是,即便這樣……”杜玫若扶著桌麵支撐,心痛道:“難道說,這樣就可以讓爹爹出賣女兒?你……,你不是我的爹爹!”


    “事到如今,你不認我也無話可說。”杜守謙眼光黯然,歎道:“此時宮裏宮外,到處都是皇上的人。你且想想看,皇上怎會放心讓我跟齊王單獨見麵?早在幾年前,就特意派了一位形影不離的師爺。先時齊王不知內裏究竟,以為圖紙之事必定是我搜意於你,還特意跑來感謝,我是想要阻止也來不及。”


    “可是,孫紹……”杜玫若心中僅存一點希望,“縱使皇上騙了齊王,能夠在內廷裏捉獲他,那孫紹的六萬人,難道還攻打不下一個皇宮?即便有京營趕來援救,京城也必定將會大亂,天下又何談穩固太平!”


    “不,不會亂的。”杜守謙往遠處宮門看去,“皇上早就已經安排多年,豈是齊王能夠撼動的?早年七皇子落馬夭折,皇上給皇子公主增添了護衛,不論齊王有何舉動,皇上全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後來,齊王指名要娶孫裴的女兒,難道皇上就不清楚其中的厲害?”


    “那……,孫裴的女兒。”杜玫若還是不肯相信,固執問道。


    “今夜過後,藩王殘部和朝中異黨人士,將會全部被剪除,再不會有人反對九皇子的大統。皇上苦心經營這麽多年,等得就是今天!所以,孫紹絕對不會反,也肯定不會幫助齊王!”


    杜玫若突然無聲笑了,“原來,女兒都是用來出賣的。”


    杜守謙避開了她的目光,“皇上故意對你恩寵有加,為得就是讓人心活動,以為忌憚雲、慕兩家的權勢,特意讓杜家的人平衡緩和。這一切,連皇貴妃也都是不知道。而且,皇上曾讓我答應過一件事,就是跟你斷絕父女關係,以此換來杜家百年富貴,而不是滿門抄斬!”說到此處稍頓,痛聲道:“玫若,你從小就在宮中長大,我沒有盡過父親的責任,也沒有……”


    “夠了,夠了!”杜玫若淚盈於睫,絕望的淚水流了下來,“你說了這麽多,不就是想讓我明白去死麽?難道,你還希望我能夠原諒?當年你背叛自己的女人,如今又出賣自己的女兒,你對不起我們母女,我也沒有你這樣的父親!”她往後退了幾步,顫抖指道:“你走開,我們沒有半分關係!”


    “玫若……”


    “丞相大人,時辰已經到了。”掖庭令掌事候在門口,提高聲調,“奴才要將犯人押赴牢中,等待上麵的旨意,再多時間是不能夠的,還請大人不要讓奴才為難。”也不待杜守謙回答,便吩咐手下上前將人帶走。


    杜玫若掙脫不了束縛,被迫拖出大殿,在跌下台階時大喊道:“早知道有今天,為什麽還把要我生出來?!為什麽……”


    “玫、玫若……”杜守謙顫聲重複,搖搖晃晃追到大殿門口,看向遠處蒼穹中璀璨如鑽的星辰,似乎想起了什麽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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