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居家大哥死後沒幾天,蘆葦蕩裏的男屍命案就告破了,殺人的是與孟懷仁同村的一個泥瓦匠,孟懷仁睡了他老婆。當河灘上第二座新墳立起來的時候,附近好事的人幾乎都聚到縣城裏去了,那裏接連三天都在處理死囚,沒人在意這裏突然消逝的兩個生命,相比之下,他們死的太平靜,引不起他們探究的興趣。為此,李懷熙很為墳裏的兩個人鬆了一口氣。


    縣太爺好像很怕人沒有話題,處斬完了人犯之後,據說為了以儆效尤,所以讓人在每個告示牌上都貼上了處斬的人犯姓名、籍貫以及案由,之後好長時間人們的注意力都沒能從上麵移開。這個時代沒有人權兩個字,也沒人覺得這些事是什麽隱私。


    李懷熙也去看過那上麵的東西,他在上麵看到了當初他逮到的那兩個拐子,也看到了與孟懷仁被殺案有關的人犯,可讓他驚訝的是被處死的不是殺人的泥瓦匠,而是他的老婆,一個二十三歲的婦人,罪名是通奸。


    李懷熙對此十分不解,為此專門去問了先生,先生搬了一套厚厚的法典出來,找出其中的一本《刑典》出來遞給李懷熙,說,“泥瓦匠殺人,乃是撞破□□一時激憤,平時此人常年在外務工,忠厚老實,無作奸犯科的劣跡,並非大奸大惡之徒,所以按照我朝律法可以從輕判罰;而泥瓦匠之妻尤氏,不安於室,每日在年老體弱的婆婆飯菜裏下藥,令其昏睡,然後當著自己未滿周歲的孩兒與人廝混,此□□才是最終釀成血案的關鍵,假若孟懷仁未死也要被判通奸之罪,木驢之刑她是逃不掉的。”


    “那泥瓦匠被判了多久呢?”李懷熙一邊翻著《刑典》一邊問。


    “孟昭清被判了十年勞役,已經遠赴塞北苦寒之地服刑去了。”縣官林易辰穿著便服走了進來,吊兒郎當的沒有一點官威,伸手揪住李懷熙剛剛梳起來的馬尾,拎蘿卜似的把呲牙咧嘴的李懷熙拎到了自己腿上。


    “小壞蛋,張嘴讓我看看,牙長出來沒有?”縣官還是一貫的討人嫌,李懷熙衝他一咧嘴,縣官滿意了,抱著他伸手去倒茶,一邊倒茶還一邊說,“原來你這小家夥輩分還挺大,那個孟懷仁和你是一輩,而孟昭清得管你叫叔呢。”


    “你給我找的這兩門親戚我都不喜歡,我現在姓李,不姓孟。”李懷熙在縣官腿上很不安穩,十分想要下去,可是縣官倒完了茶又箍著他,不讓他動。


    “你個忘本的小東西,有奶便是娘,我家日子比你現在的爹日子還好,要不你跟我走吧,姓林不是更好?”縣官接著逗他。


    “給我當爹你得早生幾年,毛還沒長齊呢你!”李懷熙趴在縣令耳邊小聲反擊,先生就在不遠處喝著茶,這種話他可不敢讓老頭聽到。


    縣令搓了一下耳朵,哈哈一笑,拍了他一下放他走了,換上恭敬的表情去和先生說話,李懷熙瞪他一眼,自己去找等在外麵的李龍李虎,正要出門的時候,先生又從後麵叫住了他,“把這套《法典》拿上,背會之後還我。”


    李懷熙瞬間悲劇了,他回頭看看三十多公分厚的《法典》,其中的《刑典》篇他剛剛翻過,裏麵全是蠅頭小楷,一頁就有上千字。


    “先生,我才六歲。”李懷熙抱著《法典》愁眉苦臉的說。


    “抱不動可以讓易辰送你。”先生抿著茶,‘很體貼’的回答他。


    李懷熙不敢再強調自己的年齡,也不敢勞煩痞兮兮的縣令,自己抱著《法典》往外走,結果看不見路,在門檻上摔了個狗\吃\屎,疼得眼淚都出來了。


    縣令一點兒同情心都沒有,笑得十分歡實,吩咐帶來的下人撿起地上的書,自己抱起李懷熙匆匆拜別了先生就出了院子,這個人從出現到離開,一共就和先生說了幾句話,倒好像專門為了接李懷熙放學一樣。


    這次他是坐著馬車來的,哥仨都被放在了馬車上,馬車裏很寬大,還有一個小爐子,既可以煮茶又可以取暖,李懷熙在馬車裏東摸西摸,感到十分新奇。


    “你這小家夥還真是本事,本官當年已是遠近聞名的神童,可是也要九歲的時候先生才讓我背《法典》,看來你在先生眼裏一定是比我更加聰慧了。”縣官捧著李懷熙剛剛翻過的《刑典》看起來很漫不經心的說,不過怎麽聽都有一絲幸災樂禍的意思在裏麵。


    “我該感到很榮幸嗎?!你當初背了多久?”李懷熙一提起《法典》就蔫了,坐下來翻看剩下的幾本法典。


    “背了兩年。”縣令放下手裏的《刑典》回答。


    李懷熙看了他一眼,很實事求是的說,“你可真夠笨的。”這部《法典》包括六大綱目典籍,《治典》、《教典》、《禮典》、《政典》、《刑典》、《事典》,全文三十萬字,李懷熙參照前世他的速度,預計自已將要耗時一年左右。


    縣官氣得敲了他一個爆栗,“我倒要看看你有多聰明,當年我通讀全書就用了一年,融會貫通更是難上加難,這部《法典》可不光是行政法典,還是官修政書,裏麵條條款款你都要記清弄明白,到時先生可不會隻是讓你背,他會把往年的案例找出來問你,等著打板子吧。”


    李懷熙看看自己的小手,猶豫要不要練習一下傳說中的鐵砂掌,如今這雙小雞爪子可不禁打,他二哥那樣的也禁不住先生的三戒尺,恐怕他一下就得喊娘了。


    林易辰也看看他的小手,開始光明正大的幸災樂禍,“真是白淨啊,等打成豬爪可就沒這麽好看了。下次我得和先生說說,等考校你的時候派人通知我一聲,到時候我幫你帶點藥備著?”


    “不用,”李懷熙白他一眼,拿起一個馬車裏的靠墊摩挲著,“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你弄個屁股墊子就用這麽好的絲綢,你看看我,我隻有貼身的衣服才是城裏買來的細布,剩下的全是粗布。”


    “酸!酸的我牙根兒都活動了,明天我的牙要是也掉了我可得找你,想要穿絲綢啊,簡單啊,你跟我走得了,我給你全套絲綢的,給你做十個上等絲綢的‘屁股墊子’。”林易辰笑嗬嗬的說。


    李龍李虎全都緊張的看著李懷熙,生怕他見錢眼開就答應了,還好李懷熙是個比較安於現狀的家夥,想都沒想就回絕了,“君子豈能見利忘義?!休要羞辱與我!”


    林易辰哈哈大笑,“學得真像,盡得老頭子真傳,年少有為,青出於藍啊!”


    李懷熙撇撇嘴,“那是,你也不看我是誰。”


    縣官把哥仨送到門口就走了,李龍李虎幫著李懷熙把《法典》抱進了門,院子裏晾著剛剛收回來的黃豆,還沒碾過,豆粒還都在豆莢裏,李懷熙的小貓看見他進了院子理都不理,耳朵前後動了動,在石磨上伸了一個十分難看的懶腰。


    李懷熙被縣令激起了好勝之心,當天就開始了自己的苦修,速記隻是機械式的錄入,想要做到林易辰說的水平不下苦功是不行的。


    李懷熙不笨,甚至可以說是相當聰明,否則他也不能在前世十幾年的時間就完成他師父給他定的目標,可惜由於目標的特殊性,從來沒有人看出他這一點特質,他一直以為自己隻是一般聰明而已。這種自我認識的誤差一直是他能夠成功的關鍵,現在更是如此,十分的聰明加上十分的努力,效果可想而知。


    傍晚的時候,李成奎從李成孝家回來了,他今天沒有出門殺豬賣肉,李成孝家秋收忙不過來,所以他過去幫忙了。他給兒子們帶回了禮物,穿成串的蚱蜢和螳螂,全是母的、帶籽的。姥姥把這些可憐的蟲子燎去翅膀以後放在鍋裏用油炸得酥脆,撒上鹽後又用細竹簽插著分給三個外孫,每人數量一樣,相當公平。


    李成奎回來以後也沒閑著,他給家裏每個男孩都編了一個很漂亮的蟈蟈籠子,留著他們裝蟈蟈用。


    李懷熙把蟈蟈籠子很小心的收好,以防被他的小貓當做玩具撕碎,他的貓是個貪吃的家夥,長得像個肉球一樣,見不得他張嘴,什麽都要分走一點嚐嚐,嚐好了的就接著要,李懷熙很想把它送給李虎,可是又舍不得,而且覺得那樣會很對不起死去的吳玉生,他答應了要好好對待這隻貓,即使它看起來更像李虎的貓。


    那些好玩樂的老爺公子們派了很多下人來鄉下,專門負責捉秋天的各種鳴蟲,這些下人也是會偷懶的,他們一般都帶著一些散錢、小銅板,看到鄉下小孩子捉到好蟲就去花錢買過來,他們不在乎這幾枚小錢,回去以後主子們的賞賜會比這豐厚得多,對於這些毫無用處的蟲子,富人們視若珍寶。


    劉全一個秋天賺了不少這樣的小錢,最後加在一起竟然有二三兩,這家夥相當聰明,看那些仆人的臉色就能知道自己手裏蟲子的好壞,不出到他滿意的價錢他不賣。劉全本來還想把錢交給李成奎,可是李成奎沒要,他又想把錢交給李懷熙,可是李懷熙也沒要,李懷熙說,“自己留著,攢夠了趕緊把你自己贖出去!你越來越能吃了!”於是劉全嘻嘻笑著把錢自己留下了,還是那樣能吃。


    李懷熙也捉蟋蟀,他不懂好壞,也不管聲音叫得多好聽,捉回來就扔給他的小貓,小貓更不懂好壞,它隻在乎個頭大小,大的就多玩一會兒,小的一掌按扁,吞到肚子裏就算完事。


    李懷熙的蟈蟈籠子裏有一隻綠色的大蟈蟈,長得很威猛,是李虎抓來送給他的,李懷熙嫌蟈蟈太吵,就把它掛在了門外邊,他的小貓對這隻個頭巨大的蟲子很是垂涎,一整天都在想著各種辦法想要把籠子弄下來。


    一場大風過後,楊樹開始落葉了,堆在地上厚厚的一層,李家的四個男孩每個人都有一把老根兒,這東西村裏的小孩每個人都有一把,見麵就拔老根兒,輸贏也沒有什麽彩頭,可是大家都樂此不疲。


    女孩子們有另一種遊戲,頂蓖麻子,這時候家家都在房前屋後種一些常備的草藥,蓖麻是最常見的一種,另一種是金銀花,有時候藥鋪裏會派人下鄉來收,沒人收的時候大人們就不管了,留夠了自家用量,多餘的就隨這些女孩子瞎玩。這個遊戲看起來更無聊,李懷熙弄不明白她們有什麽可開心的,說實話,他連輸贏標準都沒弄明白。


    他們家院子裏的大樹杈上最近吊起了一個沙袋,是在李成奎的支持下由他娘親手縫的,每天李懷熙和李虎都會在那裏拳打腳踢一陣,他們娘還給給他倆做了最原始的拳擊手套,不讓他們倆拿自己的小拳頭去和硬梆梆的沙袋硬碰硬,李懷熙的小手還是白白淨淨的。


    一天下午,李家大門外嘰嘰喳喳的聚集了好幾個女孩子,她們互相推搡著,嘻嘻哈哈、猶猶豫豫的不敢上前,李懷熙他娘和姥姥去趕集還沒回來,家裏隻有大大小小的四個男孩,他們在屋裏也嘻嘻哈哈的,跟門外的情形差不多,最後,最小的李懷熙被推出去接待這些女孩,男女七歲不同席,家裏隻有他還不到七歲。


    李懷熙硬著頭皮走到門口,隔著柵欄門問這些女孩子,“你們有事兒嗎?”


    院外的女孩一看出來的是他,一起圍了過來,“三兒,給我們一些胭粉豆,我們正在做胭脂,不夠用。”李懷熙覺得很悲催,看這些女孩突然放鬆下來的表情就知道,在這些女孩眼裏他甚至還不算男孩,隻能算孩子。


    胭粉豆就是紫茉莉的花種,李懷熙他娘開春的時候種的很多,滿院子裏七八棵,開了一個夏天很好看,現在花謝了,黑色的胭粉豆幹了還留在綠色的花萼上,輕輕一碰就會掉,他們家很多。


    “你們自己進來弄吧,給我們家留些,明年我娘還要種呢。”李懷熙說著打開了院門,放這些女孩進來。


    “一會兒我給你送些指甲花的種子來,我們家的是紅色雙層的,花開得好看,染指甲也可漂亮了。”“我們家有手絹花的種子,好幾種顏色呢……”女孩子們很大方,拿了李家的胭粉豆也不白拿,七嘴八舌的紛紛表示要送回禮,李懷熙笑嗬嗬的替他娘都應了下來。


    女孩子們在院子裏找得很仔細,一時半會兒走不了,唧唧喳喳的又說又笑,李懷熙抱著他的小貓坐在門檻上代理一家之主,回頭看看李龍李虎和劉全,那三個扒著裏屋的門框往外看,笑得都很傻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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