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掃宗祠的都是李家的青壯勞力,聽了報信兒的說辭不免群情激奮,扔下手裏的活兒就要出去大拚一場,不過李龍李虎卻都是能壓住陣腳的人物,三言兩語攔下眾人手裏的掃把鐵鍬,這才撣了撣身上的塵土領著人趕往村口。


    離得老遠,李龍李虎就看見幾個守材料的小孩正臉紅脖子粗的阻著幾個外村人不讓進村,仔細一看,來人他們倆都認識,是孟家現在的族長孟懷義和孟家其他幾個在鎮上還算有臉麵的男人。


    走到岔路口,李龍給李虎使了個眼色,後者立刻轉向,打道回府去通知家裏人,孟懷義這個人平日在鄉裏人緣不錯,又是孟家族長,因此今天即便是上門來找麻煩的也要以禮相待,不能在家門口落了別人口實。


    這邊村裏的小孩子既然已經先唱了白臉,李龍到了以後自然接著唱那紅臉。假模假式又看似誠懇的教訓了一下幾個小毛頭,一邊客氣地把孟懷義等人往村裏讓,一邊又轉身從身上掏了一貫小錢分給了孩子們權作獎賞,留他們繼續看守材料。孟家人心裏應該是氣得半死,卻也說不出什麽,隻能憤憤然的一馬當先的進了村,想必是打算把李懷熙認祖歸宗的事情先辦完了再來計較狀元牌坊的事兒了。


    李成奎家裏,李家各戶的當家男人們也全都得了信兒聚了過來,包括屠戶娘子在內,幹活的女人全都避了出去,單留下一屋子的男人商量對策。


    “咱們懷熙自他娘改嫁過來第三天就開宗祠上了我李家的宗譜,早和他們孟家沒了關係,要說是他們念著孟秀才骨血,可這麽多年也不見他們幫襯過一次,如今見懷熙中了狀元倒是腆著臉貼上來,當真是臉皮比城牆還要厚三分!要我說,就應該把這幫不要臉的都打罵出去,看他們再敢上門!”


    “就是!孟秀才那一支早就死絕了,如今姓孟的那些和咱們懷熙早出了五服,說什麽認祖歸宗,真是笑話,難道讓地底下那幫出來主持宗譜族務?!也不怕嚇死他們!”


    “話是這樣說沒錯,可現如今三兒馬上就要進京當官兒,可不能在家惹上一堆麻煩,你們沒聽那說書的講嗎?那朝廷裏多得是禦史言官,那是專門抓官員小辮子的。


    聽說這天底下都是皇家的探子,大臣們在被窩裏說的話沒準兒皇上都知道,今天孟家人要是在這兒鬧起來,難保不會被人捅到京裏去。我想著今天孟家的人來鬧,應該也不是沒有倚仗,即便出了五服,三兒之前也終究是姓孟的不是?朝廷重孝道,這親爹是爹、後爹也是爹,這事兒不太好弄啊!”


    “他親爹才養他幾年?!孝順也應該先孝順咱們成奎!”


    ……


    一屋子男人說話不比一屋子女人說話要安靜多少,李家讀書識字的不多,有主意的卻不少,可惜倉促之間也商量不出什麽好對策,這時聽到前麵門環響動,李成奎率先站了起來,一邊走一邊說,“先應付著,我倒是沒啥,別的都是虛的,隻一樣,三兒他姓什麽他也是我兒子!二伯說得對,這當口不能給三兒惹麻煩,先應付著。三兒哪去了?趕緊誰去找回來,別讓孟家人以為咱們藏著孩子不讓露麵,後院看看去,一準在那兒打拳呢。”


    聽了李成奎的話,一個小輩兒應了一聲去找李懷熙,餘下的人6續起身,這時李龍帶著孟家人已經進門了。


    等李懷熙換了練拳的衣裳匆匆趕過來的時候,孟家人正被一屋子李姓男人包圍著,雖然這個時候的男人不抽煙,可屋裏的空氣也不好,加上人人麵色詭異,李懷熙在門口就皺了眉。


    孟懷義一看見李懷熙就站了起來,剛剛他被李家人東一句西一句攪得連句整話都沒得說,早憋得夠嗆,現在看見李懷熙進屋才算看見了一點曙光。


    包括孟懷義在內,孟家這次來的人都是肚子裏有些墨水讀過幾天書的,雖然沒讀出什麽名堂,但臨來之前想著應付李家這群大字不識一籮的泥腿子應該是綽綽有餘了,可沒曾想一進門就被人家牽著走,落了下風。


    李家人看著憨厚,卻個個難纏!互相見麵之後,孟家人還沒開口就被人人盯防包圍了起來,不是被身邊這個黑臉漢子拉住扯起了農時就是被那邊那個紅臉膛的拉住聊起了八卦,一屋子鬧鬧哄哄看起來相談甚歡,可實際上都是李家人在說,孟懷義幾次開口都被旁邊的大嗓門打斷了,這回正主進門才算有了說整話的機會。


    “十九弟金榜題名狀元及第,咱們孟家闔族上下都為你高興,覺得麵上有光啊!”


    李懷熙對他話裏明顯的‘咱們孟家’無動於衷,如今他已經是官身,又和孟懷義平輩,因此也沒有過多客氣,做了個讓座的手勢,自己徑直走到李成奎身邊坐下,笑著問,“孟二哥今天可是來道喜的?倒是破費了。”


    -_-|||


    李懷熙此言一出,全屋寂靜,連正集體大打太極的李家人都收了聲,兩手空空而來的孟家人更是麵紅耳赤,誰也沒想到飽讀詩書的李狀元如此不按常理出牌,人家還未奉上禮單這邊廂就先道了謝。不過孟懷義身為族長,關鍵時刻還是有些定力,硬著頭皮笑著在李懷熙下首的椅子上坐下,拿出一張二十兩的銀票說,“窮鄉僻壤的,也備不出什麽體麵的禮,這二十兩就當給弟弟道喜了。不過我們來之前已經商量過了,過幾日我們闔族出力,在你那老院子裏大擺三天流水席,為十九弟慶賀……”


    “那就不必了,我如今姓李,就不好在孟家莊大慶了,倘若收禮,人家還道我是個貪的,要收兩家禮。而且那院子早幾年前不就賣給二哥你了嗎?還說什麽我那老院子的話,難不成你要把它再送回給我?那就太客氣了。”


    (╰_╯)#


    孟懷義聽了後兩句隻覺得這個狀元爺比這一屋子泥腿子還難纏混不吝!句句氣得他肝疼!不光訛走了他二十兩銀票,如今連白紙黑字過了戶的房子都快變得說不清了!


    看來這孩子已經被李家人同化,和他拐彎抹角的說話是沒用了,孟懷義隻能一正衣襟,直入正題,“懷熙啊,其實今天我們來呢就是想讓你回去認祖歸宗的。


    你父親孟廣慶雖然去得早,但生前可就你這一根獨苗,那是非常疼愛你的,我還記得你滿月的時候,你父親抱著你出來,那寶貝得像金疙瘩似的。


    你這聰明勁兒也隨了你父親,想你父親當年可是咱們銅鼎鎮最有名氣的才子,後來那是身體不好才未繼續進學。你三歲牙牙學語的時候那是你父親親自給你開了蒙,也是對你寄了厚望的,如今你功成名就,總該回去重整家業、光耀門楣,也好讓你父親地下有知高興才是。”


    “二哥怎麽知道我父親在地底下高興不高興?難不成他給你托夢了?那他有沒有問你當初我們家那五畝多水田為何隻賣了三十兩?問沒問我家屋後麵那幾棵成了材的樹是誰砍去了?嗬……”李懷熙笑得一臉不懷好意,環視了今天鬧上門來的孟家人眉頭一立,止住了笑容,“回去認祖歸宗?讓我父親高興?這些話也不要說得那麽冠冕堂皇!我雖然這幾年時常去你們孟家祠堂走個過場,不過其實你們自己也清楚,我與你們之間早已出了五服,我這裏要不要回去姓孟,要不要認祖歸宗說起來都和你們沒有什麽關係,由不得你們這樣來我家裏置喙。”


    “今天你們來的目的我剛聽說了,不過莊外麵那座狀元牌坊你們就別想著挪到孟家莊去了,這牌樓是我給我娘掙的,我娘在哪裏,牌坊就在哪裏!當年我生父過世的時候我還年幼,我娘帶著我餓得快死了沒有倚靠,沒辦法才背著罵名改嫁,這牌坊是我欠她的。


    當年我倒是想著自己撐起門戶,說到這兒,你們應該慶幸我沒這幹……我記得那時我還小,和我娘鬧脾氣,我爹我娘成親那天是我爹把我抱在新郎官的馬上帶回這個家的。


    我爹雖然是個屠戶,大字不識一個,但為人仁厚,這麽多年待我視如己出。生父雖然給我開了蒙、也留了些書,可那幾個字、那幾本書,夠不夠我考上狀元的你們都清楚。我這個爹若是偏心帶我,說句家裏困難,就是讓我整日裏打豬草相信那時也沒誰為我出頭,那樣我生父那幾個字也就算白教了,早晚就飯吃了。而實際上呢?我來的第二天就跟著哥哥們上學了,一年五兩銀子的束脩,年節還要給先生備節禮炭敬,在座的親爹有幾個舍得?!


    剛上學堂時,我人又小又瘦,沒力氣走不動,是我大哥、二哥兩個人輪流背著我去,一背就是半年。平時有好吃的、好玩的,哥哥們也都是緊著我讓著我,便宜讓我占著,闖禍替我背著,即使是親哥哥也比不過去;小時候生病,大夫說我快死了,全家都著慌,是我爹磕頭求來了縣太爺的馬車,淨潭寺一百二十八級青石大台階,是我爹一個台階一個台階把我背上去的!


    生恩養恩,沒有孰輕孰重,我到這個家時已經五歲,該記得的都記得,生父待我好我記得,我爹也從來沒有想過要讓我忘了生父,小時候逢年過節都是我爹抱著我、背著我去給我生父、給孟家的祖先上墳祭掃。可我生父已逝,我能做到逢年過節不斷了祖先的香火,但我不能讓我現在這個爹寒心,讓我們家人寒心!這輩子我隻能姓李,李懷熙,生父給我的名,繼父給我的姓,是李成奎家的三兒,絕不會再改!”


    說到這裏李懷熙有些激動,平緩了一下呼吸繼續說,“孟二哥,我既是當初就叫你二哥,自然是把你當了親戚,幾位族兄也是一樣,認不認祖的,不過是個過場,為了這麽點本來就板上釘釘的事兒最後弄得不愉快對大家都不好,你們說是不是?


    我李懷熙這個人二哥應該也清楚,最是愛認親的一個,年前二嫂給我紅棗到現在我還沒吃完,趕考的時候帶到京裏,每次隻舍得拿出兩個切片泡茶喝,就是念著二嫂對我的好。


    我聽說二哥家的昭遠年初也進學了是不是?這幾個月我都在家,閑時讓他跟族裏的孩子們都可以過來走走,我這裏用過的書也都還是好的,可以拿去給他們。”


    李懷熙說完,拿眼睛看著屋裏的幾個孟姓人,他這番示好也是給孟家人一個台階,雖然他不在乎禦史言官一類,但確實名聲已經夠壞的了,實在是也不宜再多一事。


    而李懷熙的示好也讓孟家人鬆了一口氣,聽李懷熙開始之言,孟家人感覺猶如一把鋼刀架在脖子上一樣,銅鼎鎮誰人不知李懷熙睚眥必報,否則也不會惦記水田、柳樹那些八百年的老黃曆了。


    對於讓李懷熙回去認祖歸宗一事,他們心裏本來也隻是五五之數,畢竟當初李家是正式開祠堂改了族譜,而且官府的戶籍上李懷熙也是登記在李成奎名下的。


    然而原本一個應該姓孟的狀元落在一窩子姓李的人家他們也不甘心,在孟家人眼裏,銅鼎鎮的孟氏一族和李氏一族壓根兒沒有可比性。如今孟家雖然沒落,可祖上也是做過大官的,說是書香門第也……也應該不算牽強。


    而李家呢?李家有什麽?本來就是外來戶!李家祠堂裏的族譜加在一起也不過一頁紙,上麵除了生卒年、族中關係還有什麽?!而且看李家人的長相、身形,一個個膀大腰圓五大三粗,看著就蠢像,這樣的人家按理說祖墳就是冒上八百年的青煙那也出不了狀元!說到底,李懷熙能成才,那還是他們孟家的基因好,白讓李家撿了個便宜!


    雖然鄉人都稱殺豬的李成奎待繼子比親子還好,可平時大門一關,各人家的日子外人的說辭也做不得準,況且李懷熙九歲頭上就出門求學了,真跟繼父、繼兄能有幾分感情?……


    孟家人一直這樣想著,近來又打聽著李懷熙一直呆在京城裏沒回來,他們不知道李懷熙是被官司絆住了腳,隻越發認為李懷熙和李家人不一心,加上別人家繼子長大後回去認祖歸宗的例子也不少,眼看著李家莊的狀元牌坊快蓋完了,再等下去木已成舟,因此這才最終鬧了上來。


    不過孟家人除了這次被狀元的榮光刺激得有些腦袋發熱之外,倒是真的不笨,尤其是孟懷義,早幾年李懷熙剛得了院首的時候他們家就和李懷熙攀上了關係,這幾年也一直走動著。如今知道自家打錯了算盤,李懷熙又好心的既往不咎,他們哪還有不就坡下驢的道理,趕緊紛紛應和幾句就告辭了。雖然來這一趟損失了二十兩銀票,也沒達到目的,但總比真得罪了李懷熙強,趁著這小心眼兒沒動怒,溜之大吉才是上策。


    送走了孟家人,李家的男人們在大門口就各自散去忙活自家地裏的農活,女人們繼續準備祭祖的事情,沒人知道大男人李成奎在孟家人走了之後自己躲在沒人的地方狠狠的哭了一場。李家幾兄弟和屠戶娘子及姥姥倒是從李成奎回來後紅腫的眼睛上看出些端倪,不過他們向來知道五大三粗的李老爺長了一顆易感的玻璃心,因此也沒人再去招惹他,而李四小姐早就玩瘋了,壓根就沒看見。


    轉過天,李家大開宗祠燒香祭祖。李成奎換了一身大紅的衣裳,比十年前當新郎官那天還高興,十五歲的李家三兒是被他爹扛在肩膀上一路顯擺著到的祠堂。


    女人們雖然被排除在外,但也個個打扮整齊的站在宗祠外麵觀禮,屠戶娘子和姥姥帶著李四打扮一新站在人群的最前方,不斷有人恭維著她們有福氣一類,這時屠戶娘子尚且裝著矜持,老太太和小姑娘卻笑得見牙不見眼,早把頭上新打的步搖晃得金光閃閃了。


    喧囂過後,本著物盡其用的原則,李家族長也不客氣,好不容易這下族裏終於有了一個讀書讀出名堂的,因此當場便把重新製定族譜的事情交給了新科狀元。


    早前他們家沒有識文斷字的,到李龍李虎這一代起名字就是瞎起,李三李四李二麻子,亂得不成樣。如今族裏出了文化人中了狀元,那學問肯定一等一的好,正應該學以致用,先把這起名的事情拿來細細謀劃一番,這一代是趕不上了,可能福蔭後世總還是好的。


    李懷熙也不托大,找了家裏唯二識文斷字的兩兄弟李龍李虎來一起參謀,又有外姓的劉全在旁邊插科打諢,哥幾個商量了兩天,最後從李懷熙的一首已經揚名天下的詩詞裏摘出了十二個字記在了族譜裏。自此後,李家以後的兒孫名字就算既定了三分之二,遇上再怎麽不靠譜的爹起的名字也歪不到哪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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