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究還是放不下他,雖然在正史當中多有貶抑,但是我認他是民族的英雄。坐而“拉呱”者,不能讓北方鐵騎望而卻步!


    隨著桓溫枋頭兵敗、威望受損,且又年事已高,而長期分裂的北方已經成為一個政令統一、國富兵強的大國——在桓溫多年前錯過的那個不世奇才王猛的努力下。桓溫再也沒有可能恢複中原。


    北伐之後的桓溫其實就做了一件事:廢立立威。


    為了挽回失去的名聲,為了威震朝堂,權傾東晉。北伐失敗後,這是桓溫保持權力的唯一選擇。


    其實桓溫還是做過努力的,平滅袁真叛亂。不過他的第一謀士郗超告訴他,平滅袁真(是時袁真已死,子袁瑾立)的功勳,不足以彌補北伐失敗對桓溫威望所造成的損傷。唯有行“廢立之事,為伊、霍之舉”,否則不足以威壓四海,震服宇內。


    371年十一月,桓溫以“陽痿之疾”廢黜皇帝司馬奕,改立司馬昱為帝,年號鹹安,是為晉簡文帝。


    天下事皆可說,唯褲襠裏的物件不足為外人道。司馬奕無論如何也無法向他的大臣們展示證據。


    其實,即使證據十足又能如何?


    桓溫想要的,不過是一個借口而已,個人的意誌不會因借口的有無而有所改變。


    據《晉書》所載,廢立之議雖倡之郗超,但桓溫卻是謀劃已久!他曾臥對親信言道:“為爾寂寂,將為文、景所笑”,接著撫枕而起:“既不能流芳百世,不足複遺臭萬載邪!”其部下見桓溫口出不臣之言,莫敢答對。又,桓溫過王敦墓,連聲讚歎:“可人,可人”。


    此即為“宿有此計”。


    那時桓溫:入為相,權傾朝野;出為將,死士萬千。如此身份下,我們不可否認其日益滋長的不臣之心,但僅憑桓溫終其一生未曾反叛,“宿有此計”即為汙蔑之言。當時權柄天下無二,口出狂言亦舉世無雙。實未曾做,有何患哉?倘使小心翼翼行於朝堂,戰戰兢兢柄國執政,那麽,這樣的人還是那個敢於親冒矢石、披堅執銳的桓溫嗎?


    形勢使然,如此而已。


    司馬昱登基後,詔桓溫依漢丞相諸葛亮故事,甲仗百人入殿(諸葛武侯還是很威風的)。賜錢五千萬,絹二萬匹,布十萬匹。


    這算是答謝,傀儡皇帝也是皇帝;也算是安撫,從此,司馬昱生活在戰戰兢兢中。


    前秦苻堅聽聞桓溫廢立之事,很不以為然,“溫前敗灞上,後敗枋頭,十五年間,再傾國師。六十歲公舉動如此,不能思愆免退,以謝百姓,方廢君以自悅,將如四海何!”


    柄國日久者,沒有人願意急流勇退。“如四海何”我不得知。但是,如果桓溫拱手讓出權柄,東晉朝廷的上上下下,一定要他好看。


    四海依舊!


    相比於文景和司馬炎,桓溫所做的,溫婉也可人!


    之後的事情就很老套了,為排除異己,桓溫以謀反之罪誅庾、殷之族,“威勢翕赫,侍中謝安見而遙拜。”


    當然,簡文帝司馬昱也在桓溫掌握之中,雖身為帝王,常懼被廢,曾對郗超詠庾闡詩曰:“誌士痛朝危,忠臣哀主辱”,雖然郗超以全家百口性命擔保桓溫不會再發生類似事變,但司馬昱在位期間,唯拱默守道而已,不到兩年即憂憤而死。


    其實,桓溫是想向司馬昱闡明自己廢立的本意的,並為之寫過一篇講辭,但是每一次的君臣相見,司馬昱總是哭哭啼啼,淚流不止,桓溫為之戰戰兢兢,一言不敢發。


    一個真正想要篡權奪位的權臣,見到皇帝的時候,何必如此呢?且看司馬昭。


    至於司馬昱臨死前在詔書中寫明的話語:“少子可輔者輔之,如不可,君自取之。”居然有評論說,這是想要讓位的打算。我不這樣認為,且看劉備托孤於諸葛亮,慕容俊托孤於慕容恪,不也是一樣的嗎?如此話語,反倒應該認為是對桓溫作為忠臣的認同與勉勵之語了。


    簡文帝死後,桓溫拜謁司馬昱陵墓,被新任皇帝特許無需跪拜,但桓溫卻一直神情恍惚,自言見到司馬昱鬼魂,連連拱手施禮,喃喃自語“臣不敢、臣不敢”。


    若非桓溫,想必司馬昱不會如此早逝。從“從公於邁”到“君君臣臣”,彼此糾纏近三十年,如此一幕,多少有些是對司馬昱的愧疚,憾恨自己終究迫死了這個品性高潔之人,更玷辱了他一生自持的清華與高潔,使之如白雪墮入汙泥,如花掉進妓院……。


    明末史評大家船山先生王夫之幹脆就怒噴司馬昱是和桓溫狼狽為奸的國賊:“溫,賊也;簡文相其君而篡之,亦賊也。”


    也是在那一年(373年),桓溫因病去世,時年六十二歲。


    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桓溫想要的,不過“加九錫”而已。但由於謝安的敷衍,未能如願。


    據載,桓溫以為簡文帝臨死將禪位於己,不然也會使己如周公行居攝之事。證據在於寫給其弟桓衝的信中有這樣一句:“遺詔使吾依武侯、王公故事耳。”


    不滿意是一定的,但是,如果僅憑這一點就說桓溫想要“遺詔傳位”,卻也是子虛烏有。中國封建曆史兩千餘年,從未有過皇帝遺詔傳位給大臣的事情發生。那麽,這種二二的想法從何而來呢?如果是真的,我們是不是可以認為,東晉帝國的三軍統帥,權傾朝野的桓溫,在思考國家大事的時候,居然萌萌噠!


    從史書中來!


    縱觀桓溫一生,攻滅成漢、西取巴蜀;北伐關中,兵臨灞上;大破姚襄,收複京洛;再攻關東,功敗垂成;主持土斷,壓製門閥;論文治武功,東晉一朝無人能及。


    是想當皇帝的,但終究沒有去做。可是,天下欲稱王稱帝者不知凡幾,為什麽單單要罵桓溫!


    或許,隻有真的做了,而且做踏實了,也就無人敢罵了。


    桓溫給後人留下了諸多成語典故,知名度甚至超過了他本人:


    他的謀主是“入幕之賓”郗超;他的妻子對情敵“我見猶憐”;連他的主薄也善辨美酒,管好酒叫“青州從事”,劣酒叫“平原督郵”。


    他在行軍路上,憐憫因思子而“肝腸寸斷”的母猴,處罰捕猴的士兵;看到昔年親手植下的柳木,長歎“樹猶如此,人何以堪”,竟至泣下。


    他是天下知名的孝子,為父報仇枕戈泣血整整三年,曾自解權柄為母送葬,卻又在絕壁天懸下高呼“既為忠臣則不得為孝子”。


    腐朽高門不喜歡桓溫勤於軍政,卻短於玄談和經學,罵他是“老卒”,於是就有了“我不為老卒,爾輩安得高坐?”之高論。


    他以豪傑自許,以功業自勵,稱大逆賊王敦是“可人”,也曾自比劉琨,隻因同樣有蕩滌中原之誌。


    他從不遮掩自己的野心,以晉帝國奠基之祖司馬懿為偶像。在奢靡之世,他儉約自苦,每次宴飲僅以茶果待客,一生所求唯有夢想。最終喊出了那句中國曆史上最具真性情的名言:既不能流芳後世,不足複遺臭萬載邪!


    幾十年來,他的幕府名士眾多,太尉郗鑒的孫子郗超是他的謀主,謝安的長兄謝奕經他舉薦為方鎮,王導的孫子王珣為他主簿掌管軍中機務,甚至後來的北府軍創立者謝玄也給他做著參軍,連大宰相謝安自己也曾拜在桓溫府上。


    世家大族之所以製衡桓溫,隻是希望盡可能維持貴族虛君製,以便使自己家族的利益能夠最大化。從不當真對司馬氏有什麽忠誠,更沒有人願意為晉帝國的社稷殉葬。謝安們不過是號準了桓溫不想撕破臉,才敷衍了事。一邊明麵上不合作,一邊早早便讓家中子弟在可能的桓氏新朝謀求出路。


    清流領袖謝安見桓溫而行君臣大禮,用“君拜於前,臣怎可揖於後”,忿然表示對司馬昱淪為權臣手中木偶的不滿,並在多年後仍譏刺司馬昱這個“先帝”除了會清談、隻配比於癡兒司馬衷。一句“簡文(司馬昱)為惠帝之流,清談差勝耳”,如此,蓋棺定論。


    桓溫死後,並沒有將桓氏基業留給自己的兒子,而是交給了一直主張對朝廷恭守臣節的弟弟桓衝。


    十年之後,正是鎮守荊州的桓衝率領桓溫一生經營的西府軍,和代表中樞的謝氏北府軍精誠合作,打贏了實力懸殊的淝水之戰,令如龐然大物一般的前秦帝國頃刻間土崩瓦解;進而兵鋒直抵黃河,一舉收複河南,建立了自永嘉南渡以來東晉帝國空前之武功。


    千百年來,多少人嘲笑桓溫欠缺後輩賭徒的膽略和勇氣……。


    他當然想做帝王,想做的卻是一個凜凜然有生氣、為後世留下各種佳話逸事的名士帝王,而不是徹頭徹尾隻為利益驅動的政治動物。


    他當然想驅除胡虜一統河山,但是想恢複的卻是名士風流的太康盛世,而不是法吏當道的秦漢帝國。


    哪怕內心洞澈、世事通明,行事亦未必非要人情練達,偏要任性恣意書寫華章,世俗權位和功業皆我欲也,精神上的華貴崇高同樣亦我欲也。


    “越石已矣,千載而下,猶有生氣。彼石勒段磾,今竟何在?”秉承著劉琨一樣的魏晉風骨,千載之下栩栩如生,桓溫亦是如此人物!


    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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