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珍在山門前等了約一盞茶功夫,就見英姐兒與她家的丫鬟婆子走了過來。


    英姐兒手裏拿著個草編的雀兒,身後婆子手裏還拎著兩個油紙包。丫鬟在旁替她撐著竹骨油紙傘。


    看到亦珍已經等在山門前,英姐兒略略加快腳步,婆子在一邊小聲提醒:“小姐,步子小些。”


    英姐兒很是不耐煩這些,卻又不得不聽婆子的,隻好邁著小碎步,來到亦珍跟前。


    “珍姐兒,等久了罷?”英姐兒示意婆子將一個油紙包遞給亦珍,“這是我在前頭買的新出爐的鬆餅,快嚐嚐看!”


    她家的婆子又在她背後耳提麵命:“小姐,女孩兒家家的,哪有當街拆了油紙包,一路吃東西的?等下到了寺裏,尋個僻靜處,坐下來慢慢吃才是正經。”


    英姐兒煩得真想當街翻白眼,奈何想到家中母親的手段,終是忍了下來,秀秀氣氣地說,“媽媽說得極是。”


    這才上前挽了亦珍的手,兩人一道進了山門。


    西林禪寺始建於南宋年間,初時名為雲間接待院,後在元朝初年被元兵放火焚燒,毀於一旦。直到□□時候才得以重建,改名為西林禪寺,並在寺內修建起西林塔寶塔。為紀念創建雲間接待院的高僧圓應禪師,故而西林塔又稱圓應塔。圓應塔塔勢崢嶸莊嚴,附近州府無出其右者。


    禪寺內的大雄寶殿金碧輝煌,巍峨肅穆。殿中供奉的釋迦牟尼坐式說法像法相恢弘慈悲,半開半閉的一雙法目注視紅塵。兩旁則供有十八羅漢,觀音大士和三十二應身像。


    每日都有善男信女來寺中燒香,求神拜佛,初一十五以及各個佛節,寺中香火更是旺盛。今日乃是月望,又逢廟會,寺中香火鼎盛,香客雲集。


    亦珍與英姐兒跟在信眾身後,排隊捐了功德銀子,隨後才一次跨過大雄寶殿的門檻兒,進入殿內。


    輪到亦珍與英姐兒時,兩人跪在蒲團之上,接過丫鬟遞來的三柱清香,以食指中指輕輕夾住香杆,拇指頂著香的底端,自胸前微舉至齊眉,在心中默默祈禱,如是拜了三拜,將三柱清香插在案桌上的香爐裏。


    有寺裏的小沙彌遞了簽筒過來。


    亦珍接過簽筒,暗暗將自己想求的,在腦海裏反複想著,隨後輕輕抖動簽筒。不一會兒,一支簽“啪嗒”一聲,自簽筒裏掉落出來。


    亦珍彎腰,撿起地上的簽條,看了一眼上頭的幹支之數,隨後默默出了大雄寶殿。


    正殿中法相莊嚴,人人肅穆,英姐兒也沉潛下性子,等出得殿來,這才挽了亦珍的手,小聲問:“你許了什麽願?”


    不待亦珍回答,又自一笑,“一定是求佛祖保佑你娘,讓你娘早點好起來,是不是?”


    亦珍抿唇一笑。


    英姐兒瞥了一眼亦步亦趨跟在兩人身後的丫鬟婆子,壓低聲音對亦珍說:“你猜我許了什麽願?”


    亦珍搖搖頭,這哪裏能猜得到?


    “猜嘛!猜嘛!”英姐自不肯放她過門。


    亦珍笑起來,向英姐兒霎眼,低低聲音回她,“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英姐兒莫不是……”


    饒是性情爽利如英姐兒,也不由得羞紅一張臉,捶了亦珍一把,“珍姐兒!”


    亦珍見英姐兒害羞,忙正一正顏色,“我猜不出來,英姐兒你告訴我罷。”


    “說出來,你可不許笑話我。”英姐兒慢慢收起臉上的羞色。


    “嗯,我不笑話你。”亦珍保證。


    英姐兒這才在她耳邊小聲道:“我在佛祖跟前許願,要將母親的繡藝發揚光大,以後將我們顧家的繡坊開到京城去,讓所有人都曉得,我娘的繡藝是天下最好的!讓他……知道,拋下我娘……是他沒有福分……”


    英姐兒最後一句話,說得斷斷續續,沒頭沒尾,可是亦珍卻是明白她的,遂輕輕握住了她的手。


    “英姐兒……我相信你。”


    這世上,本就沒有什麽不可能的,萬事皆有可能,不是麽?


    兩人手挽手,沿著大雄寶殿的前的小徑,到一旁的偏殿去解簽。


    解簽的是個上了年紀的老僧,須眉皆白,麵上有種淡然而超脫的顏色。每有信眾前來,都會悠悠然道一聲:阿彌陀佛,施主可是要解簽?


    若信眾答是,他便會垂睫一笑:身從無相中受生,猶如幻出諸形象。幻人心識本來無,罪福皆空無所住。


    亦珍遠遠聽了,這解簽的老僧,竟是勸解信眾,一切盡皆虛幻飄渺,不必執著尋求未知的意思。


    可是又有幾個人,參得透佛法,放得下心裏的執著呢?


    亦珍自認做不到。


    等輪到她解簽,亦珍報上自己的簽數,那老僧自簽紙箱裏,取出亦珍求的簽紙來,淡淡問:“請問施主求的是什麽?”


    亦珍合掌,恭恭敬敬地回答:“求問疾病。”


    老僧輕輕展開簽紙,“沐手焚香意實誠,陰陽冷熱兩難分。雖然枯木無枝葉,賴過寒梅又遇春。上上大吉。心誠則靈,施主去罷。”


    隨後將簽紙交予亦珍,一副不欲多言的樣子,垂睫不語。


    亦珍便也不再多問,接過簽紙,細細收在自己荷包裏,同了英姐兒退出偏殿,英姐兒拖著她到了寺中一棵枝繁葉茂的鬆柏下頭,在石條凳上坐了下來。


    這青石條凳本就是寺中設了供香客休息用的,常年累月地有信眾在其上休憩,如今原本棱角分明粗糙的青石,已經被摩挲得光滑明亮,油潤如玉,坐上去,猶自帶著一絲青石的清涼。


    “珍姐兒快嚐嚐這鬆糕,再不吃就都涼了。”英姐兒示意家裏跟來的婆子拆開油紙包,又讓丫鬟去寺裏施茶的地方,取了兩盞寺中的井水來。


    油紙包裏是一色四個豆沙餡兒鬆餅,一隻隻小巧玲瓏,看著都噴香鬆脆,這時猶有餘溫,不涼不燙,吃著正可口。


    亦珍在英姐兒殷切的注視下拈起一塊來,剛打算咬一口,轉而睇見顧家的婆子虎視眈眈地望著她,便抬起另一隻手,以袖掩麵,這才將鬆餅送進嘴裏,咬了一小口。


    果然酥鬆香甜,十分可口。


    英姐兒也學了亦珍的樣子,小口吃將起來。


    等兩人各吃了一個鬆餅後,英姐兒笑著問:“如何?好吃罷?”


    亦珍點點頭,“確實好吃。”


    “下次廟會,我們再約了一道來。我聽說前頭有家新開的糕店,裏頭賣一種核桃雲片糕,極好吃,一日隻賣兩個時辰,售完即止。可惜今朝已經賣完了,嚐不到了。”


    亦珍聽後,心間一動。


    因母親病臥在床,家裏的茶攤如今隻賣茶水與茶果。茶果多是舊年得的果脯蜜餞與各色幹果,難免種類單一。倘使她也學做幾樣適口的點心……


    想到這裏,亦珍粲然一笑,“好呀,我們下次再約了一道來。”


    方家的馬車停在西林禪寺山門前,小廝們先後跳下車。


    奉墨上前挑起馬車上的葦簾,輕輕對裏頭道:“公子,西林寺到了。”


    冗長臉的霍公子首先下了車,隨後胖胖的查公子也一按車轅,跳下車來,隨後方稚桐扶了臉色蒼白的謝公子,霍公子與查公子在下頭接住了謝公子的兩條膀臂,小心地將他攙下馬車。


    謝停雲雙腳落了地,腿仍有些發軟,身上的分量半數依在霍公子手臂上。


    “我這身體實是不爭氣,倒要教霍兄查兄方賢弟一路照顧我……”謝停雲赧顏。一並出來參加詩會,他坐上馬車沒多久,便覺得頭暈。多得方稚桐思慮周到,馬車上備下了清涼開竅的薄荷膏,替他抹在人中與太陽穴,這才好些。


    三人聽了,都出聲安慰他。


    “謝賢弟切莫如此。這天氣燠熱,路途又難免顛簸,你略覺不適,我等照顧你也是應該的。”


    “是呀,謝賢弟你同我們還客氣什麽?”查公子笑眯眯地。


    “你就是出來得太少。”方稚桐輕拍他肩膀,“要是你次次都同我們一道出來遊玩,保管你藥去病除,身強體健!”


    “方賢弟說得有道理。”霍公子點點頭。舊年重陽,他們同先生東海翁一道,爬佘山登高望遠,吟詩作畫,謝停雲就因身體不適,未能同行,錯過了那日鬆風竹海雲淡溪清的景致。


    謝停雲苦笑,他又何嚐不想與同窗們一道外出呢?奈何一則他身體確實弱不禁風,二則祖母總憂心忡忡,怕他有什麽閃失,他不想令她老人家再添華發。


    查公子見氣氛有些低落,忙搖著扇子揚聲說:“快快快!我們快些進寺裏去,免得到時候好位置都被人搶先占了去。”


    氣氛一下子又活躍起來。


    查公子又道:“西林寺的簽最靈不過,等一下我們先去大雄寶殿上香求簽,再去圓應塔下頭,參加月望詩會。”


    其他三人自然毫無異義。


    四人相偕進了山門,正午的日頭已經漸漸向西偏去,寺內的信眾雖多,但已不似最初時那般擁擠不堪。


    方稚桐一邊護著謝公子朝大雄寶殿走去,一邊漫不經心地環視,驀地,少女燦若夏花的笑靨映入他的眼簾,在他猝不及防的刹那。


    那少女一雙又大又亮的眼,彎成兩泓細細的月牙,嘴角向上翹著,仿佛新鮮采上來的菱角,生嫩水靈,讓人情不自禁地想咬上一口。是時正不知說到什麽開心事,與一個同她對坐的小娘子相視而笑。


    這刹那,他隻覺得古刹梵音,都如風一般散逸在周身的空氣裏,隻得那遠遠一笑的少女,生生印在了他的心上。


    一旁的查公子見他久久沒有聲音,以扇子輕拍他,“方賢弟,看什麽如此入神?”


    方稚桐這才回過神來,微微一笑,“並沒看什麽。”


    查公子順著他適才出神的方向望了一眼,隻看見來來往往的善男信女,便不再追問。


    四人先後進了大雄寶殿跪拜上香,出了大雄寶殿,一道去偏殿解簽。


    四人俱得了好簽,尤其查公子,因問的乃是功名,得了個上上大吉的簽文,喜得手舞足蹈。


    自偏殿出來,嘴裏猶念念有詞翻來覆去地將簽文反複品咂:“馬上朱衣少年郎,春風得意姓名香。草頭人姓為知己,己醜佳音至畫堂。”


    霍公子笑著一拱手,“為兄預祝仲直今秋高中。”


    查公子搖頭晃腦地回禮:“借霍兄吉言。”


    竟生出一副秋闈必定高中的豪情來。


    “不知方賢弟求的是什麽?”查公子好奇地問。


    他與霍公子今秋都將參加秋闈,方稚桐也將下場參考,他以為方稚桐理當也求的是功名。


    哪知方稚桐挑眉一笑,“我求簽時,腦海裏並無甚念想,因並不想欺瞞佛祖,遂什麽也未求。”


    “那你的簽……”三人齊齊望向方稚桐手裏的簽紙。


    方稚桐也不藏掖,大方將簽紙展開。


    素淨的簽紙上印著:溫柔自古勝剛強,積善之門大吉昌。若是有人占此卦,宛如正渴遇瓊漿。


    查公子“哎”一聲,這竟是一個所求皆利的簽文。


    “秋闈方賢弟想必定能高中。”霍公子笑道。


    方稚桐隻是微微一笑。


    他是方家嫡次子,上頭有嫡長兄方稚鬆,如今已經成親,素時在外隨父親方員外料理自家生意。而他因是次子,肩上並沒有要挑起繼承家業的擔子,方員外又一心想讓他讀書讀個名堂出來,考取功名,好彌補自己當年未能在科考一途光宗耀祖的遺憾。是故對他別無所求,隻希望他能好好求學,將來能參加會試,榜上有名。


    可惜他自己卻是個胸無大誌,愛玩貪玩的,平生最大願望,便是做個閑人,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雲。


    奈何他這心願,若是說給父親方員外聽,恐怕要氣得方員外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暴跳如雷,請出家法來把他一頓好打,然後關在家中,再不許他出來了。


    其他人並不知道其中曲折,見他臉上殊無喜色,也就不再多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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