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珍埋頭在家,認真學習如何做千層酥餅,一連數日都未曾出過二門一步。這日下晌,亦珍才做出一盤得到母親曹氏的點頭認可的千層酥。


    “色香味形意俱有了。”曹氏向亦珍招手,“來,娘有話同你說。”


    亦珍摘下染滿油煙味兒的圍裙頭巾,放在一旁,走到母親跟前。


    “這千層酥與鬆糕,你已經都學會了,這便夠了。家裏的茶攤不過是一爿小生意,有一兩樣別致的點心,能教人覺得新鮮即可。切勿太過招搖,教有心人記恨咱們……”


    亦珍點點頭,“娘,女兒明白。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曹氏微笑著點了點頭。果然老祖宗說得對,養在內宅的女兒家,也是該多看些書,多通曉些前人的智慧才是。無才便是德不過是那起子小家敗氣胸襟全無的無能之輩自己騙自己,也騙得世間女子隻能對他們低三下四的說辭罷了。


    “你若有心想學,娘以後慢慢地教你。隻是不必如此辛苦,日日把全副心思都撲在這上頭……”


    這時候守在二門上的粗使丫鬟進來,對湯媽媽道:“媽媽,隔壁顧小姐身邊的軟羅來了,求見小姐。”


    “快快請進來。”湯媽媽著粗使丫鬟請軟羅到偏廳小坐,隨後進了廚房,笑著對曹氏與亦珍道,“夫人,小姐,顧娘子家的英姐遣了丫鬟過來,求見小姐。”


    曹氏一笑,對亦珍道:“去罷,先去換身衣服。”


    亦珍垂睫看一眼自己身上的素色舊衣,吐吐舌頭,忙微微拎起一點裙角,翩躚而去。


    曹氏見了,微微搖了搖頭,向湯媽媽伸出手,“說是大了,還是一派孩子氣。”


    湯媽媽攙住她的手,將她自竹躺椅裏扶起來,一邊陪著她回房,一邊勸慰:“小姐正是青春年華,豈不正該如此?要是小小年紀便老氣沉沉,夫人您恐怕反倒要擔心了。”


    曹氏聞言,微笑。


    她如何不知道,以珍姐兒的年紀,正該是活潑爽快的性子?她隻怕自己時日無多,來不及言傳身教女兒如何孝敬翁姑,相夫教子。將來珍姐兒嫁做人婦,她怕女兒會在上頭吃苦。


    湯媽媽自是知道夫人心中所憂,隻能盡力岔開話頭,“奴婢聽兜賣漁獲的王船娘說,新任閩浙總兵魯大人的家眷,如今暫住在方員外家中。原本是要隨魯大人一起到任上去的。隻是聽說閩浙沿海一帶,倭寇猖獗……”


    曹氏回眸望了一眼湯媽媽,湯媽媽立刻壓低了聲音,“魯大人家的女眷便打算在鬆江置辦一處宅院,住下來。待魯大人任期滿了,再一同回京去。所以如今正在請方家多方打聽,想請最好的廚子繡娘進府。”


    曹氏一挑秀眉,“想必官牙、私牙跟前,如今都擠破了頭罷?”


    湯媽媽點點頭,“聽說魯夫人有意請隔壁顧娘子到府中,教魯大小姐女紅……”


    曹氏勾起唇角。


    魯總兵夫人打得如意算盤,既讓顧娘子教了魯大小姐女紅,往後哪家女眷想求取顧娘子的繡品,難免要承魯夫人的人情。


    “你且看著罷,顧娘子絕不是那等目光短淺的。”曹氏輕道,“珍姐兒多與英姐兒走動,也是好的。”


    那邊亦珍回房,換下身上的舊衣,換上淺青地子織玉色梔子團花圖案的短襦,湖水色馬麵裙,下頭繡著一圈回雲紋的底[,露出一尖淺藕色卷雲頭繡鞋,這才帶著招娣進了偏廳。


    軟羅今日穿一件黛藍交領細絹襦衣,一條棉白裙,腰間係一條鵝黃色絛子,見亦珍進了偏廳,便矮身行禮道:“餘小姐,我家小姐請您過府小敘。”


    亦珍聞言,吩咐招娣,去將她新做的千層酥包起來,稟過母親,這才帶了招娣,隨軟羅一道出門,到顧娘子家去。


    待到了英姐兒的閨房,亦珍遞上千層酥,“這是這幾日剛學得的,請你嚐嚐看。”


    軟羅知趣地接過油紙包,到隔間取了擺茶果的幹淨描花瓷盤出來,將油紙包拆開,拿幹淨細棉帕子包著千層酥放到盤子上,隨後擺在英姐兒與亦珍之間的炕桌上,又沏了茶來,這才識趣地叫了招娣,到閨房門口,在廊下小杌子上坐了,吃香瓜子說閑話。


    英姐兒等軟羅和招娣出了她的繡房,笑吟吟地拈起一塊金黃酥脆的千層酥來,“這幾日都不見你,原是在家隨令堂學易牙呢。”


    亦珍抿嘴一笑,“我原也是個愛吃零嘴兒的,正好邊學邊吃。”


    “你這饞嘴的!”英姐聞言笑起來,咬了一口千層酥,隨即略略睜大了眼睛,忍不住細細嚼了,又咬一口,再三回味。最後竟將一隻千層酥角兒悉數吃了下去。


    “味道如何?”亦珍雙手支頤,問英姐兒。


    英姐兒拿絹帕抹了手,然後挑起拇指來,“又酥又脆又香,回味綿甜,吃了還想吃呢。”


    又一轉眼珠子,“珍姐兒有這樣好的廚藝,將來……”做了揭蓋頭的動作,“……有福了!”


    話音未落,亦珍便紅了臉,隔著炕桌啐她,“你再胡說,我不理你了!”


    英姐兒也知道這不是自己應開的玩笑,遂隔著束腰卷腳矮炕桌扯住了亦珍的袖子,“好珍姐兒,我知道錯了,你別不理我!”


    又親手端了茶水,向亦珍賠罪:“以後再也不敢了。”


    亦珍這才接過茶水來,“你還沒說今兒尋我來有什麽事呢。”


    英姐兒一拍手掌,“看我,渾將正事都忘到九霄雲外去了。”


    說罷下了屋裏的羅漢床,進了內室,自梳妝匣子裏取出張請柬來,回到外頭明間,遞與亦珍。“喏,脂妍齋的大小姐下了請柬,請縣裏要好的小姐到她家去做客。你是知道我的……性子又急,又容易得罪人……想請你陪我一道去。”


    亦珍垂睫細細看手中玉版宣做的請柬,上頭用簪花小楷工工整整地寫著:庭花正盛,夏雨方歇,正宜揮麈弄珠。餘布席掃室以待,恭候芳駕光臨。


    下頭寫明了日期時間,落款是佘初娘。


    亦珍抬頭望向英姐兒。


    脂妍齋乃是鬆江府最大的胭脂水粉店,其所製綿燕支與金花燕支,膏脂稠密滑潤,搽在臉上,膚色細膩柔潤,暗香隱隱,煞是好看。年年都歲貢至宮中,乃至在京中蔚為流行。


    脂妍齋的貢粉胭脂,在鬆江府乃至閩浙一帶,更是千金難求。因而脂妍齋的大小姐佘初娘雖是一介商人之女,但與她結交要好的閨秀中,卻不乏達官貴人家的小姐。


    佘初娘鄭重其事下了請柬,布席掃室以待,英姐兒想隨意找個借口推托不去,大抵是不成了。


    “我與你一道去,不妥罷?”亦珍沒有收到請柬,想是佘初娘看不上她家小門小戶的,她貿然隨了英姐兒同去,到時豈不是叫佘初娘難做人?


    見亦珍有同意的跡象,英姐連忙拍著胸脯道:“你放心,珍姐兒。我問過她家來送信的丫鬟,能否帶朋友一道去,否則我也不打算去了。她家的丫鬟說,小姐交代過了,本就不是什麽正式宴請,不過是女孩兒家辦的賞花會,多帶兩個朋友去更熱鬧。”


    亦珍聽了,微微一笑。這佘初娘不曉得是何等長袖善舞的女子,連家裏派出來送請柬的丫鬟都□□得如此進退得宜,應對中叫人挑不出一點毛病來。


    相比之下,英姐兒實是個大咧咧毫無心機的。


    英姐兒輕輕捉了亦珍的袖子,“好珍姐兒,同我一道去罷。”


    亦珍點點頭,“隻不過要問過令堂方可。”


    英姐兒粲然一笑,“就知道你要教我先問過我娘,所以我已經問過母親了。母親說有你同我一道去,她更放心些。”


    說罷撅嘴,“到好似我是那專門惹禍的一樣。”


    亦珍不由得輕笑出聲,顧娘子的無奈,她幾乎是想象得到的。


    “不過我也須得先稟過母親才行。”她提醒英姐兒,免得到時自己出不來,倒教英姐兒空歡喜一場。


    “我省得,省得。”英姐卻已歡喜地起身,跑進內室,將上次亦珍送她的雕花小樟木匣子取了來,雙手交給亦珍,“這是送你的。”


    “送我的?”亦珍納罕,便接過匣子來,輕輕揭開蓋子。


    匣子裏靜靜躺著一條絛子,手工比她送給英姐兒那兩條更細致精巧,上頭串著的,也不是玉匠用邊角料雕的玉錢,而是一朵朵將開未開的玉豆蔻花,因玉石天生的顏色,顯出淡淡的白,淺淺的妃,隱隱的紫來,便如同在絛子上串著整片豆蔻花叢般,美麗得叫人無從挪開視線。


    “這太貴重了,我不能收。”亦珍合上蓋子,將小樟木匣子放在炕桌上。


    她送給英姐兒的那兩條絛子,乃是借花獻佛,用的也不是什麽頂好的材料,無非是做了給英姐兒,圖個新鮮罷了。


    可是英姐兒回送她的這條,卻用的是頂好的宮絲打的。便是她於玉石無甚了解,也看得出玉豆蔻花介是溫潤透徹的,仿佛自有生命一般,隻怕造價不菲。


    “我娘說了,來而不往非禮也。況且是我任性,教你陪我一道去應酬佘大小姐,如何也要先向你賠個罪,請你原諒則個。”


    英姐兒從羅漢床上下來,站在亦珍跟前,微微斂袖一福,“你要是不收,就是怪我了。”


    亦珍也從羅漢床上起身,輕扶了英姐兒的雙手,“英姐兒你這是做什麽,我收下就是了。”


    英姐即刻眉開眼笑地直起身,挽住亦珍的臂彎,“明兒我們一道佩了絛子去,做姐妹一般的打扮。”


    見她如此,亦珍遂微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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