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眾人笑鬧罷了,何小姐這才命佘家的丫鬟開始鳴鼓。


    那丫鬟想是素日與小姐們鳴鼓慣了的,鼓點清晰,一歇兒急,一歇兒緩。水榭內的眾家小姐們這時哪還有素日裏笑不露齒,語莫掀唇的貞靜嫻雅?個個兒都或驚或笑,花枝亂顫,席間驚叫此起彼伏之中,鼓聲驀然停了下來。


    係著五彩絲線的玲瓏球在空中嘩啷啷響著,劃出一道弧線,落在一個穿丁香紫色上襦的圓潤臉龐的小姐懷裏。


    亦珍約略記得稍早英姐兒對她說過,這位是天泰銀樓家的衛二小姐。


    衛二小姐捧了玲瓏球還想往外扔,令官何小姐卻已朗聲道,“衛二小姐得球,請自飲一杯,以花為題,賦詩一句。”


    衛二小姐身後的丫鬟接了她手中的玲瓏球去,她便自身前的案幾上,取過小酒盅來,掩袖一飲而進,然後亮出空了的酒盅,向在座眾人一笑,“小妹便獻醜,拋磚引玉了。”


    隨即望著水榭外的蓮池,微微垂睫思索片刻,揚睫淺笑,“有了。曲沼芙蓉映竹嘉,綠紅相倚擁雲霞。生來不得東風力,終作薰風第一花。”(注:元何中《荷花》)


    何小姐一笑,“衛二小姐做得好詩,令官陪飲一杯。”


    飲罷,鼓聲又起,時促時慢,人人都希望那玲瓏球不要在鼓聲停時落在自己手裏,又一邊絞盡腦汁,若真得了球,有衛二小姐珠玉在前,應賦一句怎樣的詩才不落人後。


    水榭中一片笑語嫣然。


    那玲瓏球在席上兜了一圈,落在了今日的主客魯貴娘懷裏。


    魯貴娘纖纖素手執了玲瓏球,微微一笑,“小妹才疏學淺,先自飲一杯。”


    說罷斂衽執起酒盅,一飲而盡,隨後輕顰,“小妹詩做得不好,各位姐姐妹妹莫笑話小妹才是。”


    亦珍望著魯小姐的一顰一笑,不由在內心裏歎息,這才是大家閨秀,人生得美不說,又嫻雅有禮,至要緊是,懂得自謙。


    不像她與英姐兒,其實骨子裏都是野的。


    那邊魯貴娘稍加思索,輕吟:“能白更兼黃,無人亦自芳。寸心原不大,容得許多香。”(注:明張羽《詠蘭花》)


    在座的小姐們聞後,紛紛撫掌。


    “魯姐姐的詩端的是好意境!”


    “魯妹妹的詩好,胸襟亦好。”


    魯貴娘微微一笑,“各位姐姐妹妹謬讚,小妹實不敢當。”


    佘大小姐“g”一聲,“貴姐兒過謙了。人說詩如其人,能做得如此好詩,胸襟氣度定是過人。”


    魯貴娘便不再自謙,隻執起自己麵前茶杯,朝佘大小姐盈盈一笑,“承蒙初娘子誇獎,小妹以茶代酒,先飲為敬。”


    亦珍看了這半晌,總算看出些名堂來。


    這魯貴娘是今日佘初娘的主客,兩人且不論真正交情如何,麵上情卻是極親熱的。尤其長袖善舞的佘初娘,借了行酒令的機,婉轉地教縣裏的閨秀們,認識了魯貴娘,知曉伊的才情與胸襟,替魯貴娘做了極好的宣傳。隻怕今日之後,魯貴娘嫻雅謙良,詩書其華的美名,便要傳揚開來了。


    想得到這裏,亦珍輕輕端起酒盅,抿了一口桂花酒。


    這酒入口清冽綿甜,隻是後勁極強,一歇歇功夫,亦珍已微微紅了臉頰。


    一旁的英姐兒見了,不由得壓低聲音關切地問:“珍姐兒,可是吃不消了?”


    亦珍淺淺一笑,“不礙的,就是臉有些熱罷了。”


    說著話,便取了團扇來,輕輕扇了扇。


    這時鼓聲又起,在座的小姐們一片高低錯落的嬉笑聲,亦珍一邊搖著團扇,一邊想取一顆麵前水晶盞裏冰鎮著的櫻桃吃,解解酒意。因而當玲瓏球嘩啷啷由遠而近時,亦珍正微微傾身向前,伸了手,拈起一顆又紅又大的櫻桃,耳中隻聽得一片或高或低的驚呼,等她聽見夾著風聲呼嘯而來的玲瓏球內玉鈴鐺的響動,那玲瓏球恰恰直飛向她的側臉。


    亦珍閃躲不及,半邊臉頰及鼻子被砸個正著。


    那球看著不大,閨秀們扔起來也不覺得吃力,可真砸在鼻梁上,亦珍頓時被砸得眼淚滴嗒,白皙的臉頰立時起了好大一片帶著花紋的紅印子。


    一旁的英姐兒輕叫了一聲“珍姐兒”,忙放下手中的團扇,傾身過去查看,擊鼓的丫鬟聽見席上一片混亂驚呼,便停了鼓聲。


    亦珍被這一下砸得鼻梁酸痛,隻覺得有溫熱的液體緩緩自鼻子內流了出來,心裏不由得歎了聲“要命!”。


    有眼尖的小姐遠遠見了,驚道:“哎呀,流血了!”


    身為主家的佘大小姐見此情景,便出聲吩咐身邊的大丫鬟,“帶餘小姐到水榭後頭的清樨小築去躺一躺,請衛媽媽過去,替餘小姐查看一下。”


    “我陪珍姐兒一道去。”英姐兒覺得自己責無旁貸。本就是她拖著亦珍一起來的,這時亦珍受了傷,她若還在席上自顧玩耍,她如何也不肯的。


    佘大小姐因是主家,不便離席拋下一幹在場的客人,遂遙遙向英姐兒頜首,“辛苦英姐兒替我走一趟了。”


    自有佘大小姐身邊得用的丫鬟,領了亦珍和英姐兒出了水榭,繞過一叢茂盛蔥蘢的薔薇花,穿過一扇月洞門,到後頭栽滿桂花樹的清樨小築去。


    亦珍一路走來,英姐兒都拿自己的一條帕子輕輕抵著她的鼻子,等進了清樨小築,落了座,亦珍鼻子裏的血已經止了,隻是仍酸疼不已。


    過不多久,佘家一個在醫館裏做過女醫的管事媽媽匆匆提著藥匣子趕了過來。


    那管事媽媽大約三十出頭年紀,自稱姓衛,穿戴極精幹利落,一頭黑發隻在腦後枕骨處綰個油光水滑的圓髻,拿蘭花點翠簪子別了,看著都叫人無由地安心。


    未媽媽見亦珍微微仰著頭,英姐兒用帕子抵著亦珍的鼻子,上前輕輕告了聲罪,“顧小姐,此間交給奴來罷。”


    英姐兒忙退到一旁去。


    衛媽媽自藥匣子裏取出一雙細白葛布的手套,戴在手上,這才微微捧了亦珍的麵孔,仔細看了一看,最後小心翼翼地輕觸她紅成一片的鼻梁側旁,問:“奴這樣按,小姐可覺得疼?”


    亦珍微微蹙了蹙眉尖,“沒適才疼了,但酸得厲害。”


    衛媽媽點點頭,“隻消不覺得疼,那便沒有大礙。隻是小姐這幾日要仔細,洗漱時需格外注意,莫叫鼻梁再受外力,免得日後落下鼻衄的頑症來。今日頂好多用些清涼祛熱的吃食,那油膩上火的吃食,小姐且忍一忍,暫時莫用的好。”


    又吩咐一旁伺候的丫鬟:“麻煩餘香姑娘,包一帕子碎冰來,替這位小姐鎮在傷處。”


    一番處置過後,亦珍的鼻梁總算沒有最初時那樣酸痛難當,紅痕也褪了大半,她和英姐兒這才返回水榭。


    水榭裏,因亦珍被玲瓏球砸在麵上,酒令自然便停了,酒水已經撤了下去,換上了精致的糕點。亦珍帶來的千層酥也被裝在細瓷荷花盤裏,擺在桌上。


    眾小姐以佘大小姐和魯貴娘為中心,圍在一處,正聽魯貴娘講京中的趣事。


    “……一時風頭無兩,京中的達官貴人,爭相往半齋館去,隻為吃一碗半齋館獨有的招牌刀魚麵。”魯貴娘聲音甜糯,講得又細致,在場的小姐無不聽得聚精會神。“這刀魚,說起來是極有講究的。每年三月,桃花盛開之際,清明之前,不過短短半月時間,乃是刀魚自大海洄遊至長江下遊的時候,此時的刀魚,渾身綿若無骨,最為鮮美。可一旦過了清明,捕上來的刀魚已是骨硬如針,其味也大大折扣。”


    魯貴娘在要緊關頭頓了頓,一雙妙目往在座的人身上梭了一圈,見人人都望著她,這才微笑著繼續到:“這半齋館的老板,乃是自宮中放出來的禦廚,做得一手好菜。聽我爹說,他家的刀魚都是一打上來,立刻連同江水一道,裝在幹淨的木桶裏,一路快馬加鞭送往京城。便是如此,活著運至京中的刀魚,也十分有限。所以他的刀魚麵,每年隻在清明前一旬時間裏,每天限額做五十碗刀魚麵,售完即止,不管哪位,排在第五十一位,也隻能憾然離去,明日請早。”


    眾小姐發出歎息聲。


    魯貴娘淺淺一笑,掩去得意,“說是刀魚麵,可麵送上來,卻是一碗光麵樣子,碗裏並無一點澆頭,隻有比發絲略粗一點點的,潔白的光麵,浸沒在濃稠如乳的刀魚湯汁裏,上頭撒一小撮碧綠的蔥花,香味便撲鼻而來……”


    佘大小姐輕輕托著香腮,微微一喟,“天子腳下,真是人傑地靈。這刀魚,在我們鬆江府,真不是什麽稀罕物,因又薄又窄,漁民打上來,都是自家拿鹽一抹,清蒸了吃罷了。想不到送到京中,竟能做出如此叫人垂涎的美食來。也不知是如何做的?”


    魯貴娘聞言,不由一笑,“這做刀魚麵的法子,乃是不傳之密,多少人打著做學徒的幌子,想進半齋館偷師,最後都無功而返。”


    佘大小姐目光一轉,見丫鬟伴著亦珍與英姐兒返回水榭,忙起身迎了過來,細細詢問亦珍,“餘小姐可覺得好些了?真是抱歉,是我考慮不周,倒叫餘小姐平白吃了苦頭……”


    亦珍淺笑,“教大小姐擔憂了,府上的衛媽媽說並無大礙,大小姐切莫自責。”


    三人客氣了幾句,回到席上,眾又說了會子話,魯貴娘便說時間不早,已叨擾初娘子一上午了,該家去了。


    眾人見狀,也紛紛告辭。


    佘大小姐挽留一二,便親自相送。


    何山長家的小姐微微墮後幾步,同英姐兒和亦珍走在一道,“餘小姐的鼻子,可要緊?”


    亦珍對何小姐微笑,“多謝何小姐掛心,已無大礙。”


    何小姐這才露出個發自肺腑的笑容來,“這便好。”


    又道:“改日請顧小姐同餘小姐過府一敘,請兩位一定賞光。”


    亦珍與英姐兒見她說得極誠懇,自是沒有不答應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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