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一個動了疑心的人,大抵會循著線索,尋求真相與答案。


    偏偏亦珍卻並不是一個尋常的姑娘。


    母親與外家斷了聯係,輾轉定居江南,平素深居簡出,絕少同外界接觸,對往日裏的人與事諱莫如深……凡此種種,無不隱隱暗示,他們一家南下,不是避人,便是避禍。


    思及母親的身體才略有起色,亦珍無論如何也不會在這要緊關頭,貿貿然去向她求證自己的猜測。


    亦珍抬頭望一眼窗外天色,見已經夜色微沉,正打算喚招娣籌水洗漱,外頭卻響起湯媽媽的聲音,“小姐可睡下了?”


    “不曾,湯媽媽請進。”亦珍遂起身相迎。


    湯媽媽進到屋內,並不言語,隻細細地注視亦珍的麵孔,仿佛要在她臉上看出朵花來。


    亦珍微笑,“這麽晚了,媽媽過來可是有什麽事?”


    湯媽媽慢吞吞自袖籠裏摸出個小巧精致的琉璃瓶子來,一邊又暗暗留意亦珍臉上的表情,“適才奴婢家那口子在二門外往裏通稟,說是門上有個小廝,替他家主人給小姐送活血化瘀祛痛的養顏膏子……”


    湯媽媽說到此處,微微一頓。


    亦珍先是一怔,隨即偎到湯媽媽跟前,“不過是今朝在佘初娘子的賞花會上,不小心撞了一下鼻梁,早沒事了,不信媽媽你看!”


    她微微垂下頭,左右動一動頭頸,給湯媽媽看個清楚。


    湯媽媽認真看了一看,果然小姐的鼻梁上無甚紅腫痕跡,這才放下心來。


    “奴婢家那口子說,那小廝放下瓶子就跑了,也不講清楚是誰家派他來給小姐送養顏膏子的,真是個嘴上無毛,辦事不牢的。”湯媽媽走到亦珍的梳妝台前,將琉璃瓶放在上頭。


    亦珍遙遙望了一眼那隻在燈下顯得流光溢彩的琉璃瓶,輕輕挽了湯媽媽的手,“我尋思著又不是什麽大事,不過是不小心蹭了一下,也不疼不腫的,媽媽就別告訴母親了,沒的平白叫她為我擔心一場。”


    湯媽媽看了亦珍一眼,見她確實並無不妥,這才拍拍她的手,點頭答應下來,又叮囑道:“天色不早,小姐趕緊洗漱休息罷。”


    “嗯,媽媽也早些歇息。”


    亦珍將湯媽媽送出門,這才洗漱上了黃楊木雕卷雲紋的架子床,半靠在床架子上,就著油燈微微搖曳的燈光,觀察手上的琉璃瓶。


    這是一隻淡紫色瓜棱瓶樣式的琉璃瓶,上邊扣著個玉簪花形的蓋子,裏頭盛著大半瓶乳白色近乎透明的膏子,還能看見一柄細長的小玉勺。整個瓶子剔透清澈,圓潤精致,讓人一見之下,愛不釋手。亦珍好奇地取下玉簪花形的瓶塞,微微湊近鼻端,頓時一股子清涼宜人的淡淡幽香,若有似無,彌漫開來。


    連睡在外間的招娣都吸了吸鼻尖,問:“小姐,什麽味道這麽好聞?”


    亦珍淺笑,用指尖夾著琉璃瓜棱瓶裏的小玉勺,了一點點細膩清透的膏子上來,點在手腕上,然後將玉勺放回瓜棱瓶裏去,重新塞好蓋子,將琉璃瓶放在枕頭下邊。


    手腕上的膏子被皮膚上的溫度一熱,稍稍化開來,那一出皮膚頓時有種極適意的清涼感覺,亦珍拿手指將慢慢融化的養顏個膏推均勻了,清涼宜人的香氣仍淡淡的似有似無。


    亦珍凝神,這養顏膏子,倒有點像是貨郎賣的從域外來的香脂。


    莫非是脂妍齋的佘初娘子差人送來的?亦珍自問,隨即否定自己的猜想。


    佘初娘是個長袖善舞八麵玲瓏的女子,倘使要送她養顏膏以示歉意,斷不會這樣悄無聲息地事後才送來,必然要在其他小姐,至少是在英姐兒跟前做這個好人。


    自然也不會是英姐兒。英姐兒向來大咧咧不拘小節,若是她送她的,肯定遣了貼身的丫頭親自送來,而不是個不明不白連話都不說清楚的小廝。


    那會是誰?亦珍茫然,怎麽都想不到這瓶養顏膏到底是誰讓小廝送來的。


    亦珍躺在床上,百思不得其解之時,書僮奉墨正“噔噔噔”跑進棲梧園的院門。


    大丫鬟奉池嗔怪地瞪了奉墨一眼,“怎的這麽晚才回來?少爺已經問了好幾回了。”


    奉墨“嘿嘿”一笑,卷了袖子抹了抹額上的汗,“好姐姐,我這一路跑回來,可是熱個半死,你看,你看,裏衣都濕透了!”


    說著作勢要揪開衣領給奉池看。


    奉池呸了一聲,“誰要看!”


    奉墨也不惱,隻管笑嘻嘻地,“好姐姐就可憐可憐我,讓我喘一口氣,向姐姐討一盞茶喝罷。”


    奉池媚眼一橫,“趕緊進去回少爺的話,我且去給你倒一杯茶。”


    “謝謝奉池姐姐!”奉墨點頭哈腰,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


    待奉池轉身往裏走,奉墨才一聳鼻尖,跟在她身後,進了園子,到方稚桐的書房回話。


    書房中,方稚桐正在案邊看書,身後立著俏生生的奉硯,一手執著團扇,輕輕地扇動。


    “少爺,小的回來了。”奉墨在書房門口稟報。


    方稚桐放下手裏的書,挑眉看了一眼兩鬢汗津津的書僮,向站在身後的奉硯道:“看他替我跑腿,倒也盡心盡力,想是餓了罷?奉硯去咱們的小廚房看看,還有什麽好吃的沒有,給他端過來。”


    “是。”溫婉的奉硯銜命而去。


    書房內隻餘方稚桐與奉墨。


    奉墨回身探頭,往門外張了張,見兩個大丫鬟都不在左近,粗使丫鬟婆子都老老實實不在書房附近,這才走近來,“少爺吩咐的事,小的已經辦妥了。”


    “你沒說漏了嘴罷?”方稚桐輕聲問。


    “小的辦事,少爺盡管放心。”奉墨一拍胸脯,邀功,“小的隻說是替我家主人送的藥,並不曾透露少爺的身份。”


    方稚桐這才點了點頭,“做的好,少爺新得的那套鎏銀提線木偶就賞你了。”


    “謝少爺賞。”奉墨跟在方稚桐身邊時間久了,也知道什麽是好東西。這鎏銀提線木偶是從波斯來的玩意兒,做工精巧,各個關節俱能活動自如,配上不同背景的幕布,再給木偶穿上衣服,一扯提線,就能演出傀偶戲。外頭可見不著這麽好的東西。


    正說著話,奉硯奉池一前一後走了進來。奉池端著的托盤裏放著茶盞,奉硯著捧了個小果盤,上頭盛著綠豆沙餡兒的點心。


    “辛苦你跑一趟,趕緊下去歇息,吃點東西罷。”方稚桐對奉墨道。


    “謝謝少爺體恤小的。”奉墨從奉池手中接過托盤,等奉硯將小果盤擺在托盤上頭,這才告退出來,回自己屋裏,喝茶吃點心去了。


    “少爺,天晚了,婢子們伺候少爺回房洗漱休息罷。”奉硯輕聲道。


    “是啊,少爺。”奉池也勸說道,“少爺每日這樣用功,也得愛惜自己的身子不是?若是看壞了眼睛,老夫人怪罪下來,奴婢們如何擔待得起?”


    奉硯忍不住睨了奉池一眼,“就數你話多,少爺如何會不曉得愛惜自己的身體?”


    奉池眸光流轉,隻嫵媚一笑。


    方稚桐合起案上的書,起身伸個懶腰,也不管兩個大丫鬟之間的眉眼官司,隻袖了手,負在身後,緩緩出了書房,往自己屋裏去。


    兩個丫鬟跟在他身後,伺候他洗漱安置妥當,一前一後繞過碧紗櫥,出了內間,來在外頭次間裏。


    奉池拉了奉硯的手,“硯姐姐,妹妹有事求你,你一定要答應妹妹。”


    奉硯假意伸手輕抿自己的鬢腳,使個巧勁,擺脫奉池的手,“我們姐妹之間,說什麽求不求的?若是能幫得上忙的,自不會推辭。”


    奉池見奉硯一副不鹹不淡的樣子,麵上也不惱,隻管拉了她另一隻手,好一頓搖晃,“好姐姐,你且先答應了我嘛。”


    可惜奉硯不吃她這一套,淡淡剜她一眼,“你倒是說不說?不說便罷了,我還要回屋去值夜。”


    奉池一看奉硯作勢要走,連忙道明自己所求。


    “這不是老夫人眼看著六十大壽要到了麽?我老子娘過幾天從莊子上來給老夫人送壽禮,妹妹想央姐姐這兩天和我換了值夜的差事,等到我爹娘來了,好有時間多同他們聚一聚不是。”


    奉硯似笑非笑地睨了奉池一眼,“我當多大點子事兒呢,值當你這樣求我。”


    “那好姐姐你是答應了?”奉池麵上一喜。


    奉硯點點頭。


    奉池見她答應,嘴裏說了句謝謝姐姐,就歡天喜地地跑出去次間。


    奉硯望著她透出喜意的背影,若有所思。


    奉池的爹娘都在老夫人的陪嫁莊子上,一個當莊頭,一個當管事媽媽,極得老夫人器重。奉池七歲就在老夫人院子裏做針線房的二等丫鬟,是老夫人身邊的一等得意人祝媽媽一手□□出來的。因人生得明豔,性子又爽利,到十四歲頭上,二少爺分院另居的時候,由老夫人做主給了二少爺,在二少爺身邊做大丫鬟。


    如今奉池已經十七歲,雖然還未過明路,老夫人那邊卻是早已默許少爺收奉池做通房,將來等二少爺成親後,抬奉池做妾。


    是以奉池這兩年隱隱以姨奶奶自居,在棲梧院內很是驕橫。


    她與奉池不同。


    奉硯不是家生子,是五歲時被夫人從人牙子手裏買來的。當時賣身進來的,一共十六個丫鬟,先在外院做粗使丫頭,後來被管事媽媽挑挑揀揀的,有人去了花園子裏管花草樹木,有人去了廚房做摘菜洗菜的丫頭,她同另兩個比較機靈又不逞能強出頭的,被分到了夫人的院子裏。


    那會兒老爺夫人感情還不似如今這般疏離冷漠,二少爺尚養在夫人身邊,夫人總帶著粉雕玉琢的二少爺在園子裏玩耍。她們這些丫鬟就捧著冰鎮著的果子,幹淨毛巾,各色玩具,跟在夫人身後。少爺熱了、渴了、累了,就須得上前去給少爺剝果子,擦汗,打扇子。


    後來夫人生下個氣息全無,渾身青紫的死胎來,很是傷了身子,二少爺就被老夫人接到身邊養著,等到少爺另院而居的時候,夫人在一群丫鬟裏,挑了她給二少爺。


    她知道,一是因為她為人勤勉,性子又沉穩,二是因為她的身契捏在夫人手裏,在外頭無親無靠的,沒什麽念想,隻盼望能伺候好了主子,將來夫人給她找個人品好點的小廝或者管事嫁了。夫人不怕她在二少爺屋裏掀起什麽風浪來,又牽製了老夫人給的奉池。


    她原也以為自己會一心一意伺候少爺,等將來好放出去,配個老實人,踏踏實實過日子。可是人心這東西,哪是說控製就控製得了的?


    三年下來,日日夜夜都在二少爺跟前伺候著,二少爺又不是個刻薄下人的,時間久了,竟生出了不該有的念頭。


    隻不過她的心思埋得深,輕易不露在麵上,是以倒不像奉池似的,搞得滿院子的人都曉得她的野心。


    奉硯微微眯了眯眼。


    姨夫人和表小姐的到來,怕是給奉池心裏,埋下了不安的種子罷?表小姐年輕貌美,姨老爺如今手握重權,又得夫人的喜愛。奉池一個家生婢子,年歲還比少爺大,所仗恃的,隻不過是打小在老夫人跟前伺候,老子娘是老夫人的陪房,僅此而已。所以想借著她老子娘來給老夫人送壽禮的機會,通過老夫人,把她通房的身份給定下來?


    奉硯垂下眼睫。


    二少爺於女色上頭,不是個急迫渴切的,她們在屋裏伺候了這麽久,二少爺頂多不過是同她們調笑兩句,從未對她們動手動腳。這也是她喜歡二少爺的原因。


    老爺屋裏,倘使看中了哪個丫頭,不管不顧,先收用了再說。有些幸運點的,能得個通房的身份,還有些個,一碗絕子湯灌下去,發賣了的,下場就淒涼得多。


    所以奉硯不敢輕舉妄動。她怕被夫人曉得了,容不下她,把她賣到那更下賤的地方去。


    奉硯揚起眼簾來。奉池要折騰,要做小動作,便讓她去,她隻當不曉得。看看老夫人同夫人做何反應,她再做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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