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珍不知家中母親向湯媽媽下達了偵查任務,自在穀陽橋下守著茶攤,等到過了午正,亦珍見酸梅湯已經快賣完了,便催招娣趕緊回去探望家人,“再不走,回去天就黑了。路上不安全。你早去早回。”


    又從雞公車上取過個用草繩紮著的油紙包來,“這是自家做的點心,你帶回去。給你的錢你收收好,別教偷兒摸得去,能省則省。”


    湯伯在一旁看得直噱。小姐年紀不大,想不到卻是個如此仔細的。


    亦珍又叫湯伯幫忙,央了個挑著空挑子準備出城回家的菜農,路上捎帶著招娣一程。那菜農因與招娣是一個村裏的,平時賣菜渴極了在茶攤上討一碗水喝,湯伯又從來都很爽氣地給他一碗,所以此時極痛快地答應下來。


    招娣謝過亦珍湯伯,緊緊捏住了袖籠裏亦珍給的一小塊碎銀子與自己平日攢下來的月錢,跟著菜農家去了。


    亦珍繼續守在茶攤裏,眼光瞥見放在冰涼的井水甕邊上的一隻竹筒。


    她那日答應了方稚桐,留一份心太軟給他,算是答謝他的回禮。哪知次日他卻沒有如約帶著小廝出現,如此好幾天過去,依然不見他的人影。


    亦珍卻言而有信,每天都替他留出一份,若是到收攤時候仍等不到他,便將留出來的一份帶回家去,與招娣兩人分食了。


    亦珍想,今日怕是要統統便宜自己一人了。


    不曾想,臨近收攤前,方稚桐手擲綠傘,頭戴騌巾,身穿一襲魚肚白素紬道袍,腳著浄襪涼鞋,悠悠而來,身後跟著熱得一頭汗的小廝。


    兩人前後腳進了涼亭,奉墨是再不肯動一步了,隻捱著欄杆,朝著亭外喊:“小娘子,來兩碗酸梅湯!”


    方稚桐隻管收了傘,隨手放在一身旁,便雙手橫搭在涼亭的闌幹上,半側著臉,望著亦珍。


    她仿佛曬不黑似的,在毒日頭下頭,也隻是臉頰曬得微微發紅,額角鼻尖上有細細的汗珠,看著叫人心裏頭舒爽。


    方稚桐微笑著亦珍端著兩碗涼茶並一隻竹筒進到涼亭內。


    “公子來得不巧,茶攤的酸梅湯今日已經都賣完了。”亦珍將涼茶與盛心太軟的竹筒一一放在亭內的石桌上,“這是兩碗涼茶,並一色新做的點心,請公子品嚐。”


    說完微微垂著頭,並不多看他一眼,就退了出去。


    方稚桐心下好笑,見過了她那樣生氣勃勃的眼神,再觀她這副進退有矩的樣子,總像是知道了她不欲人知的秘密似的。


    一轉眼看見石桌上的竹筒,不由心間一動,坐過去,伸手揭開上頭裹著一層細紗布的蓋子,粗粗一看,是一筒子浸沒在清澈湯水中的紅棗,等看仔細了,才發現其中端倪。


    竟是釀了餡兒在裏頭的。


    方稚桐用亦珍附上的細竹簽叉起一顆棗子吃進嘴裏,果然外頭綿甜,內裏軟糯,可不就是心太軟麽?隨後便歡喜起來。


    他那日不過是信口那麽一說,不料她竟記在心上。他原也打算第二天就來的,可惜家裏出了事。


    姨母原本聽了姨丈的話,覺著福建沿海,倭寇猖獗,已打算留在鬆江。哪知前兩日收到跟在姨丈身邊的親信侍女的傳書,說是姨丈在福建新收了房妾室,因夫人不在跟前,便處處以正頭奶奶的身份自居。大人也不管束於她,竟還帶著那新姨娘四處見客,全然不將夫人放在眼裏雲雲。


    姨母見信,這還了得?氣得直嚷心窩子疼。先是在床上躺了兩天,後又不知怎的,吵著要去福建。又不想山長水遠的帶著一大家子人上路,隻哭哭啼啼地到母親跟前來,將女兒貴娘托給母親照顧。


    “姐姐,妹妹如今還能信誰?我同他同甘共苦十幾年,如今他發達了,便拋下我們母女,自己在任上逍遙快活,哪有這麽便宜的事?!”姨母這話說得咬牙切齒,“萬沒有教外頭的狐狸精越過我這主母去的道理!正室夫人還未喝過茶,算什麽姨娘?哼!我倒要看看,她在我跟前,還能耍出什麽花樣來!”


    姨母說著說著,便咬牙切齒起來。


    母親好一番勸說,才使姨母冷靜下來。


    “我這就回去收拾細軟,連夜啟程往閩地去。貴娘……就拜托姐姐多為照顧了。”


    “妹妹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照顧貴娘,就當是我自己的女兒一般。你到了福建,把一切都安頓好了,再來接貴娘過去。”


    家裏頓時便亂起來。


    表妹不便一個人住在魯夫人新置的大宅裏,隻能先借住在他家裏。母親專門叫人收拾出一處靠近她的院子,好方便照顧表妹。又把他叫去,令他務必要好好對待貴娘,免得貴娘一人住在方家,覺得寂寞。


    方稚桐在心中嗤了一聲:表妹寂寞與否,同我何幹?


    不過這話他隻敢在肚皮裏說說罷了。


    隨後幾天,姨母匆忙收拾了物品,帶了丫鬟婆子一眾護衛,浩浩蕩蕩走水路往福建去了,表妹則帶著丫鬟婆子奶母一行人住進他家。


    祖母知曉此事,隻在他去請安時,淡淡對他說,表妹來家中做客,他這個做表哥的,理應盡地主之誼。隻是男女七歲不同席,不共食,是以也不可過於親熱了,倒讓人覺得我們方家乃是商賈之家,不注重禮法,沒的敗壞了魯小姐的閨譽。


    這話並未當著母親的麵對他說,隻私下裏提點了他。


    方稚桐曉得,祖母並不讚同母親一心想與姨母家結親的念頭。方家如今富甲一方,再同魯總兵結了姻親,看似鮮花著錦、烈火油烹,可也樹大招風,引人覬覦。


    果然這幾日總能在給母親請安時遇見含羞帶怯的表妹。


    方稚桐今天總算尋了找謝停雲溫書的借口,這才帶了奉墨出門,原以為亦珍早忘了那天的事,不料伊竟然還記得。這點心綿甜軟糯,他吃在嘴裏,甜在心裏,嘴角不由得掛了一絲微笑。


    奉墨見少爺吃著那新奇點心,嘴角含笑,忍住好奇,“少爺,這裏頭是什麽好吃的?您也賞小的兩口?”


    方稚桐聞言,抬眼瞪了奉墨一眼。


    奉墨縮了縮頭頸。


    湯伯這時進得亭內,“方少爺,您看,時間不早,小老兒這便要收攤了……”


    方稚桐望望自己手中的竹筒,“湯老丈,你看,我還沒吃完呢。”


    湯伯見小姐站在亭外烈日下,遙遙等著自己,並無催促之意,他卻是心疼小姐的,遂道:“這竹筒便送予方少爺了。”


    “如此便多謝老丈了。”方稚桐嘴角噙笑,道。然後在亭內,注視著亦珍與湯伯主仆二人,有條不紊地收了茶攤,將一應物事俱穩妥地堆在雞公車上,紮好了,吱吱呀呀推著離去。


    他在亭中,捧著竹筒,看著亦珍單薄窈窕的背影在烈日下愈行愈遠,隻覺得她這樣實在是太辛苦了些。


    “少爺,我們該去謝公子家了。”奉墨在一旁提醒他。


    方稚桐按下心頭隱隱浮起的念頭,拿扇子輕敲奉墨額頭,“知道了。”


    奉墨呲牙咧嘴地抱頭鼠竄。


    次日晚間,吃過飯,亦珍正與母親曹氏在院子裏散步,招娣從外麵回來。先到夫人小姐跟前叩頭謝恩銷假,隨後雙手奉上從家來帶來的土儀。


    “這是婢子阿娘自己做的鹹筍,曬的馬蘭頭幹,帶回來給夫人小姐嚐個新鮮,請夫人小姐莫嫌棄。”招娣站在院子裏,腳尖上還沾著一路走來帶的泥塵,下意識地兩隻腳來回地搓著。


    曹氏示意湯媽媽接過招娣帶來的藤籃,“謝謝你,招娣。我很喜歡。”


    曹氏招手,叫招娣近前來,細細看了看,“比剛來那會兒高了,也壯了。以後每兩個月放你兩天假,想回家看看,或者逛逛草市,都由你。”


    招娣見自己放假一事在夫人跟前過了明路,高興得跪下來給夫人連磕了三個頭:“謝謝夫人!謝謝夫人!”


    曹氏輕笑,“真是個實誠孩子,快起來罷。一路走回來,累了罷?趕緊下去休息罷。”


    哪料招娣搖頭,“不累,是婢子爹爹趕著驢車送婢子進城的。”


    曹氏聽了,笑容加深,湯媽媽趕忙上前,“就說你是個實誠的,夫人這是體恤你,好叫你回屋休息呢,傻孩子。”


    招娣這才恍然大悟地“哎”了一聲,蹬蹬蹬大步流星地出了曹氏的院子,回小姐屋裏去了。


    亦珍見母親心情極好的樣子,忙在母親跟前湊趣道:“母親,女兒也要放假,在母親跟前守著,或是去逛逛草市。”


    曹氏聞言擰了她的鼻尖,“這也有你吃醋的?”


    湯媽媽在一邊敲邊鼓,“小姐想去逛草市?夫人就讓小姐去看看罷。”


    曹氏見女兒滿臉期待,遂點了點頭,“下個月草市的時候,叫招娣陪你一起去罷。”


    “女兒在此先謝過娘親了。”亦珍畢恭畢正地向曹氏施禮,很是賢淑溫婉的模樣。


    曹氏見了,心道:“倒是能騙騙不知情的人,看著也很有一番小姐氣派。可惜內裏是個又強又有主意的,也不知怎樣的人家才能看得見內中的好來。”


    作者有話要說:又放男主出來遛了~\(^o^)/~


    大家周末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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