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稚桐知道謝停雲欲納亦珍為妾,已是幾日之後的事了。


    秋試完畢,他好好在家中歇息休整了兩日,本想趁秋高氣爽,尋了同窗到郊外踏秋,誰知奉墨從謝家回來,說是謝少爺三場試畢,自貢院出來,就病得起不來床了,謝家上下正亂作一團,謝老夫人已經幾日未曾好好合眼,始終陪在孫子床前。這時候幾位同窗好友,哪還有心思出門踏秋?便不約而同地取消了心中打算,隻盼著謝停雲早些好起來,他們再一道前去探望。


    方稚桐隔個兩日便教奉墨去打聽消息。方老夫人見孫子考完試,並不出門去尋同窗,反而在家中悶悶不樂,遂趁一日用罷午飯,留了他在自己屋裏說話。得知謝停雲病重,方老夫人轉著手中的鳳眼菩提子佛珠,念了聲“阿彌陀佛”。


    “謝家哥兒也是個可憐的,自幼失去恃怙,與祖母相依為命,身子又弱。這秋闈連試三場,不說是他了,便是好好的一個人,也未必吃得消。”方老夫人又朝西方念了聲佛,心道多謝菩薩保佑,我家桐哥兒秋闈順利,身子也無大礙。


    見孫子麵上怏怏的,方老夫人有些心疼,攜了孫子的手坐在自己身邊,“祖母知道,你們幾個要好。麒哥兒病了,你心裏難受。隻是他病中,謝老夫人要照顧孫子,又要顧著他們謝家的生意,哪裏還分得出心來,招呼你們?你且在家中耐心等個幾日,等麒哥兒的身子好一點了,再約了好友一道去看望他。到時候在祖母的庫中,尋些上好的補品帶去,也算是一點心意。”


    “謝謝祖母。”方稚桐道謝。


    等過了幾日,奉墨自謝家返來,回稟說,謝公子已經好多了,昨日已可以自床上坐起來,進小半碗燕窩粥。


    方稚桐聽了,這才放下心來。轉天約了霍昭與查公子,一道前往謝府探望。


    謝府的下人將三人引至謝停雲的院子,謝老夫人在明間裏見了三人,仿佛蒼老了十歲的臉上,露出一點笑容來,“多虧得三位想著我家麒哥兒,每日差人來詢問。麒哥兒這兩日已經大好,總念叨著說是同三位約好了,要出門踏秋去。”


    四人中霍昭最長,這時便站出來,代為回答:“謝老夫人太客氣了,我們四人原就是同窗好友,相互關心照應也是應當的。”


    三人相繼奉上自己帶來的補品,謝老夫人命一旁的婆子接過,仔細收好了。


    “麒哥可醒著?”又問自裏間出來的丫鬟。


    “少爺醒著,聽見三位公子的聲音,吵著要起床呢。”丫鬟回稟。


    “快快快!快讓麒哥兒躺好!”謝老夫人揮手,拄著拐杖自紅木圈椅裏起身,“還請三位到裏間去少坐片刻。”


    三人齊道“打擾了”,便繞過山水花鳥插屏,進了裏間。


    謝停雲的房間大白天裏燈火通明的,三人環顧四周,見屋內布置得極雅致,靠牆一排博古架上頭,擺放著不少珍奇古董,近窗下頭放著隻豆青釉青花牡丹紋瓶,裏頭插著一捧金燦燦的桂花,氣味馥鬱綿長。


    有謝停雲屋裏的大丫鬟將拔步床的幔帳攏了,掛在一旁的銅鉤子上,輕聲細氣地說:“三位公子,我家少爺有請。”


    三人來在謝停雲床前,隻見他穿著白色飛花布的中衣躺在床上,身上蓋著一層薄薄的絲棉錦被,一頭黑發散在枕頭上,顯得臉色有些發白,但氣色總算看起來尚可。


    看見方稚桐三人,謝停雲掙紮著要起身,丫鬟忙跪在拔步床的踏腳上,伸手輕輕按住了他的肩膀,“少爺,您就可憐可憐婢子,再安心躺一歇歇可好?”


    霍昭也勸他,“謝賢弟不必拘禮,我等同窗數載,情誼深厚,亦不必在乎這些俗禮。”


    方稚桐與查公子在一旁連連點頭,“正是。”


    謝停雲這才息了起身的心思,安心躺在床上。


    “謝賢弟的身體,可好些了?”霍昭在丫鬟端來的繡墩上落座,和聲問。


    謝停雲點了點頭。“小弟那日自貢院考場出來,便體力不支,昏了過去。被家人送回來以後,人事不知,昏睡了兩日,將祖母嚇了好歹,在我床前不眠不休,也足足守了兩日……”


    屋裏的丫鬟為三人奉茶,聽他說到這裏,不由紅了眼睛。


    謝停雲揮手叫丫鬟退下,裏間隻留他們四人。他氣息不足,說兩句便要停下來歇一歇,不過總算將事情說了個大概。


    他因在貢院號舍裏受了風寒,回家便昏迷不醒,總算經過大夫診治,這才略略有了起色。祖母見他醒來,撲在他床頭,痛哭不已,說是對不起謝家的列祖列宗,沒照顧好他,也不曾給他娶親,留下謝家的一滴血脈。若是他有個三長兩短,她也不打算獨活,索性抹脖子陪著他一起到地下去見先夫謝老爺雲雲。


    謝停雲聽了,與祖母抱頭痛哭,最後答應祖母,先納一房妾室。


    “小弟的身子差,又無功名在身,娶了好人家的小姐,若是……”謝停雲苦笑,“豈不是白白叫她守寡?納妾則不同,倘使她為我生下一兒半女,將來我若去了,便是放她出去,也是可以的。”


    與其娶個自己不喜歡的,做一雙怨偶,到最後還叫人家小姐守寡,弗如尋個自己喜歡的,兩人歡歡喜喜地,能守著對方多久,便守對方多久。待有朝一日他去了,也能早早替她安排好了將來的生活。


    霍昭點點頭,“這倒也對。”


    方稚桐見謝停雲眼裏隱隱有一絲歡喜之色,便笑問:“不知說的是哪家小娘子?”


    謝停雲微微忸捏片刻,臉上浮現一抹紅暈,“就是穀陽橋頭賣酸梅湯的小娘子……”


    方稚桐隻覺得胸口“嘭”的一下,仿佛有什麽東西碎裂的聲音。


    一旁霍昭與查公子並未察覺方稚桐的異樣,查公子打趣道:“那今後要喝酸梅湯,豈不是隻好到謝賢弟家來了?”


    霍昭為人嚴謹,想得亦長遠,問:“如何便相中了餘家小娘子了呢?”


    謝停雲除了在慶雲山莊與他們一道拜師習字,甚少外出,隻偶爾同他們一道在茶攤喝過一回酸梅湯,因回去的晚了,貼身伺候他的小廝還叫打了板子。這樣的他,哪裏有機會接觸茶攤上的小娘子,怎地就說服了謝老夫人納她為妾?


    謝停雲清瘦的臉上流露出羞赧的笑容來,“就是那一次,在茶攤上喝酸梅湯……”


    查公子怪叫一聲,“我想起來了,那日謝賢弟格外多看了那小娘子好幾眼!原是那時候就惦記上了!”


    謝停雲輕咳兩下,掩飾自己的羞窘。


    霍昭瞪了查公子一眼,“查賢弟休得無禮!”


    查公子嘿嘿一笑,展開折扇,掩著口鼻賊笑。


    方稚桐隻坐在一旁,默不作聲。霍昭察覺他的沉默,不由得問:“方賢弟,這是怎麽了?”


    方稚桐打起精神來,勉強一笑,“恭喜謝賢弟了,未知何時能討一杯謝賢弟的喜酒喝?”


    謝停雲搖搖頭,“祖母說她家還在考慮,不過總要盡快將她抬進門來……”


    說著話,已是一臉的期盼之色。


    “謝賢弟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查公子一邊不住賊忒兮兮地嘿嘿笑,一邊拿胳膊肘捅了捅方稚桐,“到時候桂榜高中,再納一房嬌妾,謝賢弟可是要雙喜臨門了。方賢弟,你我二人要加油了。”


    查公子還未訂親,家裏隻等他秋闈上榜,不拘名次前後,成了舉人,再給他說一門好親事。


    方稚桐強忍了胸口的一絲疼痛,“查兄是知道小弟的,不過了十八歲,暫時不談婚論嫁。”


    查公子“嗛”地一聲,“方賢弟如何竟對那老和尚的話深信不疑?!我看他不過是見你家富貴,想誆了你去,好叫你家多出銀子捐功德罷了。”


    霍昭拿扇子一敲查公子肩膀,“出家人不打誑語,查賢弟不得瞎說。”


    查公子一笑,遂不多說什麽。


    三人又小坐片刻,相約等謝停雲大好了,一道去佘山上賞桂聽琴,這才辭了謝停雲出來,與謝老夫人道別,出了謝府。


    查公子提出三人到穀陽橋下頭去吃茶,仔細看看那茶攤中的小娘子,到底生得如何好看,叫謝停雲念念不忘,以致要抬回家做妾的。


    霍昭一搖折扇,“不妥。到底是謝賢弟看中的人。”


    方稚桐輕道:“小弟答應了祖母,早些家去。”


    查公子覺得有些敗興,“不去就不去罷!”


    三人在謝府門口道別,各自帶著下人歸家。


    奉墨隻覺得少爺自謝家出來,便格外沉默,又不知其中緣由,隻好屏氣凝神,跟在少爺身後,回到方府。


    方稚桐揮手教兩個上前伺候的丫鬟退下,自己和衣倒在床時,一時間心頭百轉千回,一忽兒是初初相見,亦珍瞪眼鼓腮的鬼臉模樣,一忽兒是她留了心太軟予他時的嫣然一笑。


    方稚桐猛地拿錦被蒙住了頭,希望一片黑暗能驅走心中亦珍的影子。


    他並不曉得餘家猶豫都不曾猶豫一下,便拒絕了謝家。


    作者有話要說:剃頭挑子一頭熱,說得就是謝停雲了【他是典型古代男性的思維,祖母又強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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