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珍在自己房中,認真翻開母親曹氏給她的一疊菜譜。


    每當她心情煩亂時候,翻看這些菜譜,到廚下去學做一道新菜的過程,都能教她平心靜氣,冷靜下來。


    潑皮吳老二的忽然出現,對亦珍不啻是一個極大的打擊。家中花了一大筆銀子買下陶家的鋪麵宅子,原來的房子雖然賃出去了,到底也沒幾兩銀子,要維持家中日常花銷,又要存一點過河錢以備不時之需,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湯媽媽每日天不亮便要起床,趕早到草市上去,買最新鮮的蔬果禽肉回來,再從後院的角門處叫了上來的魚蝦,放在大木桶裏養著……等這一切準備工作都忙完了,天也大亮了。


    這樣辛苦,卻倏忽有人來想從中訛取好處,令亦珍氣憤不已。偏偏又不能與這樣的潑皮無賴起爭執,否則事情鬧得大了,影響珍饈館的生意事小,害得母親擔心,病情加重,是亦珍最擔心的。


    現今她隻有兩條路可走,一是如了吳老二的願,由得他獅子大開口,得了銀子去;二是寄希望於方稚桐,祈禱他能想到化解此事的辦法。


    隻是這兩條路都極被動,不由她做主。


    亦珍心煩意亂,隻好強迫自己,將全部精力集中在手邊的菜譜上。菜譜上是母親曹氏娟秀工整的字跡,寫著“法蘭西釀雞胸”六個字的抬頭。


    亦珍抿了抿嘴唇,這名字看著端的古怪,若推出這道菜去,得取個妥帖的菜名,免得食客看得不知所以,錯過一道好菜。雞胸裏釀的牛酪在鬆江得之不易,且未必人人都吃得慣牛酪,說不得要換成其他的食材代替。


    亦珍邊想,邊取了黛條將自己對這道“法蘭西釀雞胸”的想法,記在手邊的小冊子上,以免忙起來將此事忘了。


    等到了開門時間,亦珍照常下樓去,與湯伯湯媽媽招娣一道將門板摘下,按上頭的編號疊放整齊,用繩索紮好了,以免從旁滑落砸了人。


    近午時分生意漸漸忙碌起來,脂妍齋家的佘初娘子差了大丫鬟來,要定一個四色點心攢盒回去。


    “我家小姐說了,不拘價鈿,至要緊是新奇別致,與眾不同,味道也好。”佘家初娘子的丫鬟相貌出眾,口齒伶俐,走出來她若不說,旁人還隻當她是哪家的千金小姐呢。


    湯伯忙應了聲,伸手叫招娣過來,“取了菜單給這位客人看看。”


    招娣自引了佘家的丫鬟到一旁空著的八仙桌坐了,取了菜單給她看。


    “這是珍饈館獨有的,梅汁山藥糕;這一款是薄脆海苔餅……”


    佘家丫鬟忙指了招娣說的薄脆海苔餅問,“這是什麽?”


    招娣見佘家的丫鬟竟是不識字的,心裏更覺得自己跟著小姐的好了,至少小姐得閑還教自己認幾個字,如今看看菜譜總沒問題,遂下意識挺直了脊背,“這是拿麥粉雞蛋牛乳等烤的薄餅,上頭撒著芝麻與海苔末兒,吃起來又香又脆。若是儲存得法,放個十天半月都沒有問題。”


    佘家丫鬟大感新奇,招娣一見,忙道,“要不先請這位姐姐嚐一塊兒試試?姐姐若覺得好,再做決定不遲。”


    那丫鬟眼睛一亮。


    招娣到後廚,自去密封的罐子裏取了兩片薄薄脆脆的海苔餅,盛在幹淨的小碟子裏,端出來招呼佘家丫鬟嚐嚐看。


    那丫鬟咬了一小口,細細嚼了,連連說好吃,竟是將兩塊豆腐幹大小的薄脆餅悉數都吃個幹淨,“這個要了!還請這位姐姐再推薦兩樣點心。”


    到最後湊齊了四樣點心,裝在珍饈館的魚戲荷葉的攢盒裏,招娣又包了一個小油紙包,悄悄塞給那丫鬟,“給姐姐路上吃的,不值當,還請姐姐收下。”


    那丫鬟得著好處,自是笑顏向對,“我家小姐若是吃著好,往後還到你家來買點心。”


    說罷提了拎手上刻著“珍饈館”三個字的攢盒,出了食鋪回去複命。


    招娣回到後廚,對亦珍道:“小姐,奴婢今兒賣出去一個攢盒呢!”


    亦珍百忙中都不由得微笑,誇獎她,“招娣真有本事,一開門兒就賣了個攢盒出去。”


    “是小姐教得好!”招娣挺胸抬頭道。


    看得湯媽媽在一旁笑了起來,揮手趕招娣到外頭大堂去,“去去去,看把你得意的!”


    招娣咧咧嘴,回外頭去了,湯媽媽對亦珍道,“小姐,老奴先到外頭去看看,可都布置好了……”


    “媽媽去罷。”亦珍收了笑容,輕輕點頭。


    苦中作樂已畢,仍要麵對將來的麻煩。


    中午時分,衙門裏兩個當班巡檢的衙役穿著差服,進得店中。湯伯忙上前去招呼,又問兩位老爺今日想吃些什麽?“店裏今早新得了兩條極好的白水魚,油包蒸白水魚?”


    那兩個衙役見湯伯識趣,自是往桌邊大馬金刀地一坐,“可店裏新鮮好吃的上兩葷兩素一個湯並幾樣點心,要快!爺等會兒還得去街上當值。”


    “是是是!小的這就叫廚下給兩位爺做起來,兩位爺先用些茶水,吃些冷菜。”湯伯忙應聲到廚房下單。


    自他們到得鬆江府,支了茶攤出去,便從來都不得罪巡檢衙役,除了每月的孝敬銀子,逢年過節也必是少不了封了紅包奉上,至於這白吃白喝白拿的事,那更是層出不窮。


    如此這般,無非是希望能免去不必要的是非,獲得一定的庇護。


    這些年過下來,也還算順當,要不是……湯伯暗暗咬了咬牙,要不是有人仗勢欺人,也不會惹出這麽多事來。


    兩個衙役吃飽喝得,又拎了兩色點心,這才心滿意足地扔下一小錠銀子揚長而去。


    湯伯一邊收了銀錢,一邊想,今兒總算還給了一小錠銀子,不是一抹嘴拍拍屁股走人。


    過了飯晌,店裏客人漸漸結賬離去,越來越少時,潑皮吳老二又晃晃悠悠地打外頭進來了。


    他在巷口遙遙觀察了好一會兒了,兩個巡檢衙役已用完了午飯,此時早去得遠了,店裏的客人也是出來的多,進去的少,算起來應該也沒幾個人在館子裏了,這才腆胸疊肚,把自己裝得人模狗樣地進了珍饈館。


    一進館子,先四下裏睃了兩眼,見除了靠窗坐了個胖胖的書生,帶著僮兒正在用飯,別無旁人,上次那斯文俊美的書生並不曾來,膽兒頓時又壯了許多。


    “哐啷當”一腳踹翻了一張椅子,伸腿踩在翻倒的椅背上,“老東西!大爺耐心有限!還不把你們東家叫出來?別敬酒不吃吃罰酒,惹惱了老子,叫你們沒有好日子過!”


    湯伯強壓了心中的厭惡與憤怒,緩聲道:“這位大爺,請稍等,小老兒這就去請我家東家出來。”


    隨後出了帳台,來在後頭廚房,對在廚房中的亦珍道:“小姐,那人來了。”


    亦珍點點頭,輕聲安撫湯伯湯媽媽與招娣,“為了母親考慮,這前頭的事,我們需得平靜地解決了,莫一時衝動,引得母親懷疑。”


    素日這個時辰,母親曹氏已用過午飯,在屋裏午睡了。今日亦珍特地一早手磨了杏仁兒漿,午飯後做了一碗甜牛奶杏仁兒露上去給母親。杏仁兒牛奶最是有益睡眠,兼之秋季本就容易犯困,母親不一會兒就睡著了。亦珍這才略略放心,關上母親屋裏的門窗下樓來。


    吳老二果然做賊心虛,選了午後店裏人最少的時候,避開客流前來勒索訛詐。


    亦珍正了正神色,由招娣陪著到前頭鋪子裏去,留下湯媽媽在後院裏照應,以防母親曹氏萬一醒了,聽見什麽動靜。


    亦珍來在大堂中,看見油頭馬臉,惡形惡狀的吳老二,隻靜靜地站在離他老遠處問:“這位客官,不知有何事相尋?”


    吳老二兩隻眼睛仿佛蒼蠅落在蜜糖上一樣,死死在亦珍臉上來來回回掃了幾圈,見亦珍清清瘦瘦一副尚未長開的模樣,倒是一邊的招娣兩頰泛著健康的紅暈,高壯豐滿,一看就是好生養的身板,不由得嘿嘿一笑,仿佛好事已經落在他身上了一般。


    亦珍微微垂睫,以免自己的眼神透露出內心裏的憎惡來。“這位客官?”


    吳老二毫不掩飾自己那色迷迷的眼神,仿佛粘膩濕滑的蛇信在招娣身上刮了一圈,這才投向亦珍,“小娘子就是東家?”


    亦珍頜首。


    吳老二摸了摸下巴,他當是什麽難對付的人呢,想不到是個渾身沒有三兩肉的小娘子。


    “前天大爺已經來過,小娘子就不必假裝不知道了。”吳老二從腰間抽出折扇來,學那才子書生的樣子來回地搖來扇去。


    “請問客官您想怎樣?”亦珍鎮定地問,一邊暗暗拉住了招娣的手腕,免得招娣衝上去將那潑皮一頓好打。


    “你問大爺想怎麽樣?!”吳老二合了折扇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大爺千裏迢迢從京裏趕來報信兒,還準備了銀兩打算將陶家的鋪麵買下來,沒的就這麽讓你從中截了糊去!”


    又一把掇了張椅子,一屁股坐了上去,“京裏陶公子說得明明白白,這宅院鋪子都貨與大爺,大爺有契書為憑!你們和陶家老兩口的買賣不算數!”


    在一邊邊用飯邊聽壁角的胖書生一雙小眼睛骨碌碌朝這邊瞧過來。


    吳老二一拍桌子,“看什麽看?!”


    胖書生一縮脖頸,繼續埋頭用飯,隻他身邊的書僮垂了頭,渾身直抖,像是怕極了的樣子。


    吳老二見店中唯一不相幹的人也不出聲了,這才一橫掃帚眉,一豎吊梢眼,“小娘子你給個說法罷!”


    亦珍抿了抿嘴唇,與無賴有什麽道理可講的呢?他既然來了,便是打定主意要得了好處才肯罷休。亦珍擔心的是,這吳老二得隴望蜀,得寸進尺,占了一回便宜還不夠,往後還會隔三差五地上門來鬧事。自家的館子本就是小本經營,被他這樣一鬧,還如何做生意?更有甚者,萬一教母親知道了這件事,氣個好歹的……亦珍不敢想象。


    “小女子見識短淺,不知客官想如何解決此事?還請客官示下。”亦珍示弱。


    吳老二看到亦珍一副柔弱無措的模樣,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黃板牙來,“大爺也不那不通情理,不知憐香惜玉的,也不為難小娘子,我看,就一千兩罷!”


    一千兩……千兩……兩……


    吳老二的聲音在鋪子裏回蕩。


    作者有話要說:小小玩童對潑皮吳老二上門來訛詐的情節有疑問,覺得亦珍花了錢立了契,沒道理怕他。


    但是古代房屋買賣是有律法規定的。


    五代十國規定:如有典賣莊宅,準例房親鄰人合得承當。若是親鄰不要,及著價不及,方得別處商量,和合交易。到了宋刑統卷13,則更加詳細:應典、賣、倚當物業,先問房親,房親不要,次問四鄰,四鄰不要,他人並得交易。房親著價不盡,亦任就得價高處交易。規定了問詢的先後順序,先問族人,後問四鄰。等到元朝就更嚴格了,前去立賬,遍問親鄰,願與不願執買,得便與人成交。光口頭上征求親鄰同意無效,還得立一張“問賬”,讓族人和鄰居在上麵挨個簽字,大夥都同意你賣房了,你才能出售。


    吳老二就是拿著陶公子的手書,鑽了這個問帳的空子。按親疏遠近算起來,必須有陶公子的同意才能賣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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