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過了臘月二十三,因著男不拜月,女不祭灶的規矩,由湯伯在廚房裏祭過灶王爺,接下去便是撣塵日。恰逢天氣晴好,豔陽高掛,湯媽媽將家裏的被褥窗簾統統拆下來清洗,又教粗使丫頭英桃灑掃庭院,擦窗抹櫥,撣拂屋簷廊下、並教湯伯挽了袖子,彎著老腰,拿細長的竹條疏浚明渠暗溝,把家中好一番打掃。


    這時候亦珍是幫不上忙的,人人都嫌她在一旁礙手礙腳,她隻管鎮守在店中便好。幸得這日街坊鄰居多半在家中灑掃,早上中午的生意也不是最忙。


    到得下午,英姐兒忽然帶著丫鬟來了。


    亦珍忙將英姐兒請進後頭偏廳,又上了茶點。


    英姐兒因來的匆忙,想是路上走得急了,臉頰紅彤彤的。兩人見了麵寒暄過後,她自丫頭手裏接過個包袱來,交給亦珍。


    “你我原本毗鄰而居,見麵也方便,如今你搬到缸甏行裏來,走動到底不如以前那麽容易了。”英姐有些傷感,“過了年,我也要搬了,往後還不知何時才能再見。這是我這些日子繡的幾塊帕子、扇麵兒並一件開春穿的鬥篷,送給你留個念想。”


    亦珍聽她這話說得充滿了離愁,不由得納悶兒:“不過是搬了地方,如何就見不著了……”


    倏忽意識到什麽,驀然收了聲。


    英姐兒輕輕點點頭,“過了年,我與母親就要上京去了。此去經年,不知何日才能重逢。我最舍不得的,就是珍姐兒你了。”


    亦珍有何嚐舍得英姐兒?


    兩人執手相望,彼此眼中都有淚光。


    能遇見一個真心對待自己的朋友,何其不易?


    “所以我今日稟了母親,來尋你玩,你可不能推說有事,不搭理我。”英姐兒難得嬌嗔。


    亦珍微笑,“便是有再多的事兒,也不及你要緊。”


    兩人便在偏廳裏細細說話。英姐兒說起母親顧娘子的打算:“聽從京中回來的行商說,母親的一幅山水花鳥的繡屏,在京中能賣到幾萬兩銀子呢。便是如此,也一繡難求。母親說這繡品幾經周折到了京中,便身價不菲了。她打算在京中開一間繡坊,專做繡品生意……”


    英姐說得雙眼熠熠生輝,“這原是我的心願,想不到母親與我想到一起去了。”


    亦珍微笑,“英姐兒一定能將顧娘子的繡藝發揚光大,名揚京城。”


    英姐兒大力點頭,“謝謝你,珍姐兒,我一定會努力的!”


    兩人又說了好一會兒話,英姐兒在晚市開始前,帶了亦珍回贈她的點心茶果,辭別亦珍,回家去了。


    亦珍在門前目送英姐兒的背影遠去。


    她們是彼此最要好的朋友,曾經在對方的生命裏扮演重要的角色,互相鼓勵,互相開解。


    英姐兒的離去,仿佛昭示著她的童年,就此結束。


    亦珍的傷感來不及維持太久,店中便來了晚上第一桌客人,招娣上去招呼客人,她便回了廚房開始著手準備下廚。教亦珍奇怪的是,她總覺得那客人進了門後,視線總在自己身上打轉。


    亦珍拿著澡豆的手猛地頓住。


    那個圓麵孔紅臉膛的客人,莫不就是母親教她提防的人?隨即半垂了頭繼續洗手。生活中總有這樣或者那樣的不如意,她卻不能為了一樁舊事成天疑神疑鬼。隻有千日做賊的,哪有千日防賊的道理?


    想通這一道理,亦珍鎮定下來。


    衣錦還鄉的禦廚開了間酒樓,無非是為了求財罷了,又不是手握重權的人物,影響到底有限。他做他的高端市場,她走她的平民路線,兩不相幹。倘使他真的疑心到珍饈館頭上,一門心思當母親與她是攔路虎絆腳石,欲除之而後快……亦珍微微一笑,臉頰上露出個淺淺的梨渦來,兔子急了還咬人呢。


    當日那兩個混混將她家的茶攤砸了個稀巴爛,拍拍手扔下狠話揚長而去,她隻管循例將事情稟了,請了鄉老與裏正評理。誰都不是瞎子,這縣來發生的事能不看在眼裏麽?後來便叫兩個混混賠了她家銀子了事。


    那兩個混混賠了銀錢,哪裏甘心?卻因被鄉老裏正訓斥了,一時也不敢就去尋了亦珍報複。後來聽聞那支使他二人去砸寡婦家茶攤的魏婆子與縣裏另一個下三濫不入流的潑皮勾結,設了個套想訛那寡婦家的銀子,兩個混混一想,便曉得自己這是被魏婆子當槍使了。心中如何不恨?得知魏婆子教縣太老爺打了個半死,兩人那是一個快慰!在瓦肆勾欄裏痛飲了一場,借著酒勁兒,帶著各自的長隨,往魏婆子家門口一站,叉著腰什麽汙言穢語都兜頭朝魏婆子家裏頭罵。


    魏婆子本是個不肯吃虧的脾氣,若擱在以往,老早趿著鞋站在門口跟這兩個混混對罵了,可這剛剛被縣太老爺一頓好打,正皮開肉綻血肉模糊地趴在家裏,耳聽得外頭一聲高過一聲,一浪蓋過一浪的叫罵,一陣氣血翻湧,“噗”地吐出一口黑血,足足噴出去有一丈來遠,一口氣上不來,便暈了過去。


    魏婆子的媳婦兒原是頭上戴了抹額,一副早前被撞得狠了,病得不輕的模樣,躲在自己屋裏不想到婆婆屋裏伺候,免得被魏婆子又打又罵的。外頭那混混不堪入耳的叫罵聲她如何會聽不見?心裏恨極了魏婆子。她一個好好的秀才女兒,嫁給粗鄙庸俗的媒婆的兒子為妻,心中的委屈無處訴說,相公又是個愚孝的,她隻能伏低做小啞忍了婆婆的百般刁難折磨。可是看看魏婆子做下的那些糟心事兒!被人堵在門外叫罵羞辱,偏偏十句裏有三句要捎帶上她的。


    魏婆子媳婦聽了恨得咬碎了一口銀牙。


    倏忽在婆婆屋裏伺候的小丫頭慌慌張張地跑進她屋裏,驚慌失措地叫她,“奶奶!奶奶!老太太不好了!”


    魏婆子媳婦兒一怔,隨即一骨碌翻身自床上坐起來,穿了鞋對小丫頭道:“還愣著做什麽?快帶我去婆婆屋裏。”


    到了魏婆子屋裏,魏婆子被那觸目驚心的一灘黑血嚇了一跳,湊近床邊一看,隻見魏婆子麵如金紙,牙關緊咬,竟是眼瞅著就要不行了。她心裏莫名地浮起一陣陣快意來,心想:看你以後還做那陰損的事害人不?!麵上卻做出焦急關切的模樣來,上前去抱住了魏婆子,哭了起來,“娘,您怎麽了?您快睜開眼睛看看兒媳婦啊!您別嚇媳婦兒啊!”


    哭了兩聲,見往日罵起人來龍精虎猛的魏婆子毫無聲息,忙放下了魏婆子,對傻愣在一旁的小丫頭道:“還愣著做什麽?還不快去請大夫?再去刻書坊將相公叫回來!”


    小丫頭趕緊拔腿往外跑。


    兩個混混在外頭一見魏婆子家緊閉的大門開了,一個小丫頭火急火燎地望外跑,臉上全是慌亂表情。


    他倆隻是跑來嘴上不幹不淨,落井下石出口惡氣罷了,倒真沒想過要鬧出人命來。這會兒氣也出了,魏婆子龜縮在家裏不露麵,想是也沒有還口之力,此時不趁亂離開,更待何時?兩個混混彼此對視一眼,趕緊帶著長隨溜了。


    待魏婆子家的小丫頭請了大夫,又往刻書坊去尋了魏婆子的兒子魏大郎回來,魏婆子已然不行了。先一步趕到的大夫隻對著魏大郎搖了搖頭,“還請魏公子魏奶奶節哀順變,趕緊準備後事罷。”


    魏大郎難以置信,早晨出門去時,母親還精精神神的扯在嗓子在家裏斥雞罵狗,怎地這才過了半日,人就沒了?


    魏大郎猛然轉身,狠狠地瞪向媳婦兒,“你做了什麽?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把娘氣的?!”


    魏婆子媳婦兒原本捏著帕子捂著口鼻,嗚嗚咽咽地哭泣,聽了魏大郎這話,止了哭聲,慢慢放下了帕子,抬眼望向這個自己嫁了想要同他一生一世的男人,臉上原本乖順的表情一點一滴第褪去,“相公你說什麽?”


    那大夫暗道一聲晦氣,這邊老太太才咽氣,魏婆子家裏兒子媳婦便要反目,趕緊問魏大郎要了診金,腳底抹油自魏婆子家溜了。


    魏婆子媳婦隻管冷冷地笑了,對魏大郎道:“我做了什麽?我在你家做牛做馬,任娘氣了罵,怒了打,帶來的嫁妝統統給娘拿了去,說是替我保管,我可曾有一句怨言?有一點不滿?”


    魏大郎噎了噎,無言以對。


    “今日的事,你可問過旁人究竟是怎麽回事兒不曾?就這樣直指是我的不是?”魏婆子兒媳婦怒極反笑,嫁了個愚孝的相公,她無話可說,愚孝總比對老子娘和老婆孩子飽以老拳的人強。可出了事不分青紅皂白,先責問她的不是,尤其是眼下這等情形,魏婆子兒媳婦終於隱忍不了,“你出了門,往左鄰右舍街坊裏去打聽打聽,娘到底做了什麽事!叫衙門拘了去,打得半死地抬回來,讓無賴在外頭堵著門罵咱們一家男盜女娼,是小婦養的,將來生兒子沒屁.眼……”


    “娘子你在說什麽?!”魏大郎大驚失色。他娘魏婆子的為人他是知道的,隻是子不言母過,他無論如何也不能議論娘親的不是。再說娘隻是性子急,脾氣壞,嘴上不饒人罷了,人卻是不壞的。怎麽會叫衙門拘了去?


    魏婆子媳婦淡淡看了一眼還躺在床上的婆婆的屍體,“相公還是趕緊為母親準備後事罷。啊,對了,姑娘去了城北大姑娘姑爺家裏,相公也快點去報個信罷。”


    隨後再不理那愚孝的魏大郎,隻管回屋往床上一湯,做出一副病得起不來床的模樣,索性撂了挑子。


    魏大郎無法,手忙腳亂地叫丫鬟去給已經嫁人的大姑娘和在大姑娘家做客的二姑娘送信兒,又去棺材鋪花錢置了口薄皮棺材。因魏婆子全然沒想過自己會這麽早這麽突然就送了命,家中也不曾備下壽衣,又在壽材鋪邊上的壽衣店裏買了壽衣等物。


    得理不饒人,無理尚且還要橫三分的魏婆子,就這麽挨了板子,被兩個無賴氣得吐血而亡。兒媳婦這時候病得起不來床,兩個女兒卻你推我搪地不肯為母親魏婆子擦身換壽衣,反而為了一點魏婆子留下的金銀細軟吵得不可開交,家裏鬧得開了鍋。


    這事在縣裏傳得沸沸揚揚的,亦珍在珍饈館裏也無意間聽見了些食客的議論。隻是家裏都默契地不再提起此事。亦珍深信舉頭三尺有神明,人在做,天在看。凡作惡,總要受到懲罰。


    所以自京中衣錦還鄉的這位禦廚,要說她全然不擔心,必是騙人的。可亦珍還不到食不下咽寢不安眠的地步。生活總是要繼續下去的,若不能拋開煩惱,總沉浸在舊日的愁苦之中,那未免也太累了些。


    隻是泥人還有三分土脾氣呢,真把她惹急了,她也不是那等坐以待斃的性格。亦珍洗幹淨手,係上圍裙,準備就緒。


    過不一會兒,招娣自店堂裏遞了單子到後廚,小聲對亦珍道:“小姐,外頭這桌客人端地奇怪!”


    亦珍挑眉,“怎地奇怪了?”


    招娣學了那紅臉膛的老爺模樣,端起肩膀,將肚子一腆,“他總打聽咱們家廚房裏的事兒!東家是哪一位?問掌勺的是誰?不知道師從何人?總之東打聽西打聽的。”


    “你怎麽回答他的?”亦珍比較好奇招娣是如何反應的。


    招娣一揮手,“我就反問他:客人您是打算挖小店的牆角麽?”


    亦珍一想那場麵,忍不住微笑,“那位客人如何回答?”


    招娣聳聳鼻尖,“跟他一道來的矮胖子就在一邊喊餓,叫我快點上菜。”


    亦珍笑起來,“你不理他就是了,他打聽過一次,在你這裏問不出什麽來,自然不會再跟你打聽。”


    亦珍心裏其實已經有了主意,不過因事情還未到需要使用非常手段的地步,她也還沒跟母親商量過此事,是以暫時不準備付諸實施。


    “奴婢知道了。”招娣應下,自去外頭堂間裏候客不提。


    方稚桐隨在霍昭、查公子後頭,跨進珍饈館內。他這些日子除了跟著兄長方稚鬆學生意,便是在家讀書。兄長對他的要求很是嚴格,一俟他學會了看帳,便將去年前年各行號的賬本統統放在他案上。


    “我們家有那麽多行號在各地,不可能間間都由自己親自管理,靠得就是各行號的掌櫃的。小事可自行做主,大事為難事便遞了信來,交由爹爹和我決斷。所以一間店鋪的生意好或者不好,端看掌櫃的是不是個有擔當有頭腦的人。好掌櫃難覓,爹爹對他們一向大方,給足了月銀,每到年關還會封賞大大的紅包。可是也難免有人心不足蛇吞象的,在帳麵上動手腳,為自己謀好處。你隻有看得懂帳,才能從中發現蛛絲馬跡。”


    他這幾日便在看舊年各行號送來的賬冊,以從中看出些端倪來。昨天才終於摸著點門道。遂往大哥的書房去,將自己的發現說予兄長聽。


    方稚鬆聽後頜首,淡淡道:“水至清則無魚,隻要在一個可容忍的範圍內,爹多半都會睜隻眼閉隻眼。但必須了解其中手段,才不會被下頭的人蒙蔽。”


    方稚桐點點頭,他原隻是個吃穿用度不愁的公子哥兒,如今跟著兄長學了生意,才曉得銀子不是打天上掉下來的,須得用心經營才行。


    方稚鬆驗收了弟弟的功課,笑一笑,“這些日子都在家中,不曾出去,可覺得悶了?”


    方稚桐展了折扇一搖,“大哥不問,倒不覺得。大哥一問,倒真有些悶了。”


    方稚鬆咳笑了起來,擺擺手,“去罷,帶著奉墨出去會友去。等過了年便要上京了,怕是也沒其他機會可以一聚了。”


    方稚桐遂從兄長的書房出來,回了院子帶上奉墨,出門先去尋了查公子,兩人一道又叫上了霍昭,三人一並往謝府去尋謝停雲。


    自上次謝停雲與謝老夫人為了餘家小娘子起了爭執,最後祖孫二人將事情說開了,解開了心結以後,他們也一直未曾聚在一起過。可是到了謝府門前,門上的說,少爺因天冷,犯了咳嗽,這幾日都臥病在床,老夫人吩咐了,概不見客。


    三人乘興而來,不料吃了閉門羹,不由得有些失望。


    “不如——”查公子睇了方稚桐一眼,“你我三人往缸甏行裏去,一起吃個飯罷。”


    霍昭以扇掩口,悶笑了一聲,“悉聽尊便。”


    查公子便極得意地朝方稚桐豁了一道眼風過去,“方賢弟今後可別忘了為兄啊!”


    方稚桐作勢要拿扇子打他,查公子飛快地閃到霍昭身後,身手之敏捷,與他胖胖的身形截然相反。


    三人一路說起會試來,既充滿了向往,又難免忐忑。十年寒窗苦讀,為的無非就是一朝金榜題名天下知的榮耀。隻是這春闈比之秋試,競爭又更激烈殘酷了不知凡幾。縣裏從來不乏為了供兒孫進京趕考傾家蕩產、典屋典地的人家,隻為了替兒孫湊足了路費銀子與在京中的吃住開銷。一家人將所有的希望都押在其上,若是春闈得中,那便是康莊大道,從此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若是春闈落第……


    三人簡直想都不敢往深裏想。


    三人來在珍饈館門前,恰有一行二人自裏麵出來,打頭的老爺與三人打了個照麵兒,先是一愣,隨即微笑著朝查公子一拱手,“查公子,真巧,您也來這間館子用飯?”


    查公子揖手回禮,“是啊,想不到碰見萬老板。”


    兩人寒暄幾句,萬老板二人告辭而去。


    查公子抓了抓下巴上的肥肉,奇道,“這餘家小娘子的館子,想是確實厲害,竟把他都給引了來。”


    “那萬老板是什麽人?”方稚桐望一眼萬老板離去的方向,問。


    “喏喏喏,正是西市新開張的玉膳坊的老板是也。”查公子朝西市方向揚了揚扇子,“開張那日下了請柬給我爹前去捧場,我爹就帶著我一同去了。”


    查老爺乃是皇親國戚,查家初娘子,查公子的親姐嫁給了就藩錢塘府的吳王,是正經的王妃娘娘。吳王妃也曾想過接了父母兄弟到錢塘去,奈何查老爺不肯。


    “錢塘府與鬆江府離得不遠,想見也是極容易的,何必興師動眾地舉家遷往錢塘府?查家的根基在鬆江府,生意在鬆江府,去了錢塘府就是依附了吳王,到底不如在鬆江自在。”查老爺這樣回複女兒吳王妃。


    吳王妃一想,父親說得也在理,故而便依了老父,但仍在省親時,召見了鬆江知府季大人的夫人,說了一番自己遠嫁,擔心父母兄弟的話。季夫人回去轉述與季大人。季大人聽了心領神會,對吳王妃的娘家自是照顧有加。縣太老爺是個極會看山水的,更是對查老爺阿諛奉承得很。


    玉膳坊開張那日能請到身為吳王嶽家的查老爺蒞臨,自是又添一層榮光。


    查公子舔了舔嘴唇,略略回味了下,“我吃著也不過如此,有幾道菜,反倒是珍饈館的味道更好些……”


    霍昭與方稚桐齊齊聽出蹊蹺來,兩人對視一眼。


    查公子沒注意他們,隻摸了下巴道,“這樣一說,我倒是餓了,走走走,趕緊進去,看看餘家小娘子又推了什麽好吃的菜色出來。”


    自上次將吳老二那潑皮收拾了後,他們還不曾來過珍饈館呢。


    三人進了珍饈館,湯伯一見,趕緊從帳台內繞了出來,“霍公子、查公子、方公子,三位趕緊樓上雅間兒請!”


    又招手叫了招娣來,“快,去將櫃子裏那罐祁門紅取來給三位公子泡茶吃。”


    招娣“哎”了聲,一挑簾子往後堂去了。


    湯伯將三人請到樓上雅間兒裏,將菜單分別奉至三人手上,“三位公子的大恩大德小老兒沒齒難忘,無以為報!今日三位公子來小店用飯,一應都算在小老兒身上。三位公子看看喜歡吃些什麽?”


    查公子毫不客氣地翻開菜單,前後那麽一翻,隨後指了一道天麻黃芪枸杞燉老鴿說,“我看這湯品裏頭一道便是這天麻黃芪枸杞燉老鴿,想是一定有其不凡之處?”


    湯伯連連點頭,“查公子果是個懂經的,此湯乃是我們珍饈館冬日裏首推的湯品。天麻利腰膝,強筋力;黃芪舉陽氣,行血脈;枸杞養肝滋腎潤肺,老鴿則有‘一鴿勝九雞’的說法,用文火隔水細細地燉了,冬日裏飲其湯食其肉,最是溫補。”


    查公子聽得直點頭,“那就給我三人各來一盅。”


    湯伯忙自衣袖中取了小本子與黛條出來,記在本子上。


    霍昭指了指菜單問:“這水煮魚倒不曾聽說過,不知其中可有什麽講究?”


    湯伯也不吝教三人知道,“這道菜原是川渝一帶的菜色,乃是將草魚片成魚片,略略醃製了,將燒得滾燙熱油倒在醃好的菲薄的魚片上頭。做出來的魚片鮮滑細嫩,可口之極。我家小姐將草魚換成了鬆江四腮鱸魚,魚刺更少,肉質更潔白肥.美。”


    查公子聽得垂涎四尺,“好好好,這也點一個。”


    方稚桐則點了款菘菜卷兒,與蝦仁兒餛飩。


    三人點好了菜,招娣正泡了茶,與茶果一道送上來,湯伯說聲客官請稍等,便與招娣一起下了樓,將點菜的單子遞到後廚。


    “小姐,奴婢看這三位公子倒都是好的。”湯媽媽一邊小心翼翼地剝了菘菜的嫩葉兒下來,一邊對正在從蒸格裏往外娶湯盅的亦珍說。


    亦珍聞言輕道,“媽媽,那位霍公子家中已有娘子了。查公子聽說屋裏有不少丫鬟通房。方公子……想是家中也有安排的罷。”


    湯媽媽覷了眼亦珍的臉色,“是老奴多嘴了。”


    亦珍搖首,偏偏方稚桐“我心悅汝,冒昧請求小娘子,等在下兩年。兩年之後,小生必定請官媒上門提親,求娶小娘子。若蒙不棄,此情不渝”的告白又浮上了心頭。


    他不是不好,恰恰是因為太好了,她才不敢奢望。


    她是寡婦的女兒,家中雖然經營著一爿小店,然而與方家的家業比起來,實在是小巫見大巫。齊大非偶的道理,她懂。所以他的告白那樣情真意切,她也不曾答應了他。


    也許兩年以後,他已然忘記當初的告白,另娶他人。


    亦珍垂了頭,將雞肉豬肉蝦仁剁成細細的茸,又裹在細紗布中裏回摔打成細滑的肉泥,和了香菇丁兒冬筍丁兒攪拌得了,將用開水汆過的菘菜葉兒平整地攤在白瓷碟兒上,將餡兒如同包春卷似的包在菘菜葉兒裏,拿切成細長條兒的豆腐衣紮了,擱鍋裏蒸熟,最後調了芡汁澆在蒸熟的菘菜卷上頭,叫招娣端進雅間去。


    查公子吃得直豎大拇指,又朝方稚桐擠眼睛,“方賢弟,要不是你先說了,為兄無論如何也要開口求了餘家小娘子回去。”


    霍昭如今已經連遮掩一下,在桌子下頭踢他都懶得了,直接拿扇子在查公子手臂上一敲,“仲直!”


    查公子手一抖,夾在筷子上的菘菜卷險些掉了,不由得彈了彈眼睛,“我這是給方賢弟提個醒兒,餘家小娘子可是朵搶手的鮮花。早前就有個胖小子喜歡她,後來謝賢弟也對她念念不忘,往後備不住還有人看上她。方兄對餘家小娘子,可不是三隻手指捏田螺——十拿九穩的。”


    方稚桐微微苦笑,他用不到十八歲不談婚娶為借口,推拒了母親的安排,如今可說是作繭自縛,隻能等到兩年後自己滿了十八歲再向父母表明自己心儀亦珍的事。


    隻是,亦珍並不曾切實地答複他,會等他兩年。


    他心中不是不忐忑的。


    臨近結賬,方稚桐招了奉墨來,“把你帶來的食盒交到廚房,請東家幫忙裝個點心攢盒帶回去。”


    奉墨忙應了,又嗵嗵嗵下得樓去,將放在一旁的食盒拎了交給招娣,“麻煩裝個四色點心攢盒。”


    招娣拎了食盒來到廚房,將食盒放在廚房的桌上,“小姐,方公子請小姐裝個四色的點心攢盒。”


    亦珍擦了手,取了梅汁山藥糕,豆沙黃金糕,蝴蝶酥並薄脆海苔餅四色點心,打開食盒準備往裏裝的時候,倏然看見食盒裏頭用油紙包得齊齊整整的一樣東西,靜靜躺在裏頭。


    亦珍下意識瞥了招娣一眼,見她正笑眯眯地望著她,臉皮不由得一熱,也不理招娣臉上的表情,伸手取出油紙包,塞進自己圍裙上的口袋裏,這才將四色點心都裝好了,盒上食盒的蓋子,重新交給招娣拿出去。


    方稚桐三人用過飯,不管湯伯百般推拒,仍是付了飯錢,這才從珍饈館出來,各自歸家。


    回到家中,方稚桐先去給祖母方老夫人請安,隨後將食盒雙手奉上。


    “祖母嚐嚐,這是孫兒孝敬祖母的。”


    “好好好!難為桐哥兒還惦記著祖母。”方老夫人樂嗬嗬地接過了孫子遞上來的食盒。


    一旁的祝媽媽笑道,“是老夫人您有福氣,有二少爺這樣孝順的孫子。”


    方老人聽了更是樂開了花,親手掀開食盒的蓋子,露出裏頭的四色點心來。


    “這是什麽點心?看著倒也新奇別致。”方老夫人拈起塊蝴蝶千層酥看了看,又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唔……味道竟很是不錯。”


    方稚桐見祖母喜歡吃,不由得微笑起來,“這孫兒自珍饈館給祖母帶回來的,祖母喜歡吃,孫兒得空再去買了孝敬給祖母。”


    “珍饈館……”方老夫人一壁小口小口,將一塊蝴蝶千層酥吃了,一壁問,“莫不是前陣子新開的館子?聽說連丁娘子顧娘子都愛吃他家的點心,常常使了家人去買呢。”


    “是呀,她家的點心新奇別致,又精巧可口,最是好吃。”方稚桐聽祖母誇亦珍的點心做得好吃,心中高興不已。


    方老夫人取了一塊點心給孫子,“桐哥兒好似瘦了,可是屋裏的伺候不周?”


    方稚桐忙搖了搖頭,捏一捏自己的膀子,“是祖母心疼孫兒,總覺得孫兒長不胖罷了。您看,孫兒結實著呢。”


    他屋裏的奉池早前吃了他一腳,如今老實了。奉硯是個有眼色,會看山水的,見他對奉池疏遠冷淡,便也謹慎起來,無事絕少在他跟前晃悠,閑來多是坐在廊下做繡活。


    他不想祖母或者母親再往他屋裏放塞新丫鬟進來。一則新來的到底不如奉硯奉池知根底,二則新來的丫頭保不齊存著什麽心思,可總歸是祖母母親給的,冷待她們無疑是給祖母母親難看。


    他倒情願維持自己屋裏目前的現狀。


    方老夫人聞言擰了孫子的胳膊一把,“你也別哄祖母,我看你就是又用功讀書,又跟著鬆哥兒學生意,兩頭忙累的。”


    方稚桐假意疼得一咧嘴,“祖母放心,孫兒省得,會照顧自己的。您瞧,這不才打外頭吃了頓好的回來,順便帶了點心給祖母麽?”


    方稚桐有心一點點將亦珍的好透給祖母知道,笑眯眯地攬了方老夫人的手臂道,“孫兒帶回來的點心好吃罷?”


    方老夫人點點頭,笑在臉上,甜在心裏。孫子是她帶大的,又是隔代親,這孩子大了大了,仍總不忘她這個祖母,怎不教她心裏樂開了花?


    “孫兒今日在珍饈館嚐了一道水煮魚,味道鮮美之極,待祖母得空,孫兒帶著祖母一道去吃。”方稚桐微笑著想方老夫人說起自己在珍饈館內嚐過的美味。


    “想不到小小一間食鋪竟也臥虎藏龍,做得出如此不凡的美味來。”方老夫人感慨,“說得祖母都饞了。”


    兩祖孫說了會兒話,方稚桐見祖母略有倦意,便告辭出來,回了自己院子。


    晚上洗漱完畢,亦珍換下了身上的外衣,疊放在一旁,鑽進被窩裏,這才從枕頭底下取出那油紙包來。


    油紙包在油燈的燈光映照下,泛著一種古樸的幽光。


    亦珍慢慢地將油紙包拆開,露出裏頭薄薄的一本包背裝古籍來。待亦珍籍著燈光看仔細了,竟是一本元刻本的雲林堂飲食製度集。亦珍的手不由微微顫抖。


    這本古籍保存得極為完好,隻書角略略有些磨舊。整本古籍細黑口,左右雙邊,雙魚尾,朝鮮皮紙封麵,以趙孟頫的趙體題著“雲林堂飲食製度集”八字,字體圓活秀潤,亦珍一見便愛不釋手。


    待翻開封麵,讀了裏頭的記述,亦珍才曉得這是元人倪瓚所著。古籍中記載道倪瓚字元鎮,號雲林,帶家眷隱居於太湖和三泖之間,家有雲林堂。因其一生寄情山水,尤好美食,遂將其所知的眾多珍饈美饌逐一記錄下來,定名為雲林堂飲食製度集。


    亦珍看得全神貫注,不知不覺外頭已敲過了二更。


    招娣在外間兒輕聲提醒,“小姐,時候不早了,您趕緊睡罷,仔細看壞了眼睛。”


    亦珍這才戀戀不舍地將古籍合上,重新包在油紙裏,壓在枕頭底下。隨後滅了床頭夜壺箱上的油燈,人卻還睡不著,腦海裏始終在一遍遍回憶著飲食製度集中的那些字句,心裏止不住似要滴出蜜來。


    漸漸枕著書香,進入夢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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