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行人真正踏入白芒城時,才深刻體會到什麽叫風舞槐花落禦溝,終南山色入城秋。


    天氣剛去了二月,眼下看去卻已是柳青葉綠。街上人來人往,十裏長安。若說胖子家所在的夜篁城是人間值得,那白芒城堪比九天之清宵。


    進城不出一刻,便有一藍衣白色抹額行軍隊伍前來,勒馬而停。為首標準軍人之姿的中年人下馬而跪:“沈小王爺駕到,屬下接駕來遲,還請恕罪。”


    胖子立馬將來人扶起,有些開心到:“衛叔叔別客氣,是奴兒該向你行禮才對。”


    “衛叔叔,這些皆是奴兒的朋友,有勞衛叔叔行個方便,許一些馬匹。”


    那被稱作衛叔叔的中年人劍眉一展,有些笑意,用手拍了拍有些顯瘦的胖子,開心道:“又瘦了些,不過壯實多了。放心吧,我已經安排妥當了。”


    隨後看向眾人,拱手道:“各位大人請上馬,接下來我們還需行半日才可到的王府,請隨我來。”


    徐清沐有些咂舌:真是大啊,光城內行馬就得半個日子,對比家鄉伏牛鎮,徐清沐感歎道:


    百千家似圍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畦。


    一行人上馬,奔那王府而去。


    路遇百姓皆主動退避,偶爾有失蹄馬踩翻街邊百姓地攤,便會有人專門停下,統計損失,十倍補償。當然也有心思活絡者故意將腐壞之物伸於蹄下,故意耍那明麵之下的心思,往往被發現核查後,以“欺詐罪”論處,罰金不說,還容易被打板子。


    一街長十裏,白芒鎮十二主街道。


    一行人在晚上晚宴開始時到達了陳府,還未進門,就看到府上門口處趴著一龐然大物,巨型章魚狀,九爪皆有虎首,呲牙咧嘴,對著徐清沐一眾人欲作攻擊狀。徐清沐下意識想要抽劍,卻被胖子攔下來。隻見胖子伸手成拳,對著那怪物拱手道:


    “蛟伯,您高抬貴手?”


    那怪物瞬間收回爪子,急劇縮小,變成一犬大小般虎頭蛇身怪物,直接從三十尺高的大門上一躍而下,盤踞胖子身上:


    “你小子還知道來看看我?吃了我那麽多先天靈痰,也不知道感恩!沒良心的家夥!”


    似乎有些抱怨,虎頭睥睨胖子,蛇身卻不停搖尾,發自本能的開心。


    “嘿嘿,這不從軍了嗎,時間緊時間緊。”


    胖子打著哈哈,俯那怪獸耳道低語,不大一會,那虎頭看向徐洛,眼神有光。


    “好啊小子,這倒是有些本事!蓉兒知道,可要你好看了!”說罷,看向徐洛的眼神有些異樣,喉嚨鼓動半天,像是卡了口老痰,隨後一聲醞釀,痰到了嗓子眼。


    胖子剛準備出聲阻止,那口陳年老痰便吐在了徐洛臉上,異常濃厚,還帶點血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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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洛一聲尖叫,那濃痰卻神奇般被吸收體內。徐洛立即幹嘔起來,胸脯起伏,胖子在身邊不停拍打。


    “不識貨的小娘們,你可知道多少人求著爺這靈痰,都求而不得?”


    那怪物人性化睥睨著眼睛,看也不看那徐洛。


    半晌後,徐洛才略微好轉,看著那怪物,眼神冒火,就要上前動手。胖子趕緊拉住,好言相勸:“這是蛟伯,比徐清沐那獸王猙還要珍貴的神獸,那濃痰數十年才可集聚如此,當是珍貴異常。”


    胖子的一番話,才讓徐洛心情略微好轉。當聽得“有豐乳之功效”時,一旁的曹彤攥了攥手,低頭側目瞥了眼徐清沐。


    後者卻盯著門上兩顆綠色拳頭大小的寶石研究。


    曹彤跺跺腳,氣呼呼別過頭。


    呆子!


    一行人在胖子的帶領下進了大門,一條數十丈寬的榭子對著正門口,直通後院。榭子上綠藤環繞,即便是冬雪未消融,也看得見青綠不下枝頭。綠藤之下便是間隔數十丈擺放的鶯雀樊籠,各種品種不同,顏色極為鮮豔好看的鳥獸立於其中,籠下不見一絲腐糞。


    百丈長的榭子兩旁皆是藕塘,雖未見藕葉開放,卻有數尾七彩龍鯉遊曳其中,長尾達數丈,額生兩角,嘴生兩須,人間罕見。


    和尚守元合十雙手,道了聲:“阿彌陀佛。”


    徐清沐有些詫異,難道觀看這魚,就看出了禪?


    李誠儒瞥了眼守元,笑罵道:“這小禿驢嘴饞,想吃呢。”


    果然,在沒人注意時,守元擦了擦嘴角,低聲對著徐清沐說道:“我覺得紅燒要比清蒸好,還需配上些孜然,乃絕佳。”


    出乎李誠儒意料,這一向為人比較正直的徐清沐,竟然點了點頭。


    “對哩。”


    二人交首低耳,指指點點。


    一直走了不下數千步,才過了那長榭,榭子頂頭有一處水上涼亭,麵積之大,令人咂舌。亭子正中有一張可坐數十人餐桌,桌上奇珍異獸,佳肴頗豐。還未進了那涼亭,一聲柔入心骨的嬌聲先行入耳:


    “我的小心肝兒,來讓姨母瞧瞧,又瘦了些不是?”


    一位體態略微有些豐腴的華貴婦人,一把拉過沈修齊,按入懷中,胖子那張被揉入飽滿胸部的臉漲的通紅,連聲喊道:“姨母,我長大啦,可不能這般對我!”


    無奈那貴婦絲毫不聽,伸手不停摸捏著胖子,聲音重複:“瘦了瘦了,心疼壞姨母


    啦。”


    直到身邊那清瘦卻有高貴之色的中年男子咳嗽一聲,婦人才有所收斂,手下的關懷卻一點不減。


    胖子恭敬道:“修齊見過伯父。”


    那男子眉間有些笑意,一向威嚴的臉上露出些滿意,點點頭道:“入了劍修五境?”


    胖子有些羞赧,撓撓頭:“天資愚鈍,伯父見笑了。”


    男子雙手負後,笑的淳儒:“比你那老爹,能幹!”


    可能這些天與李誠儒在一起,耳濡目染之下,思想不自覺有些跑偏,徐洛的臉上,紅暈更甚一些。不過好在旁邊水榭浮花盛開,掩蓋了那一絲嬌羞。


    “蓉兒,還不過來見過你修齊哥哥?”


    華服男子向著旁邊喊道:“越大越害羞了?沒見著你修齊哥哥的時候,可是日思夜想著呢。”


    隨後,花簇旁轉轉騰挪出一位麵容姣好女子,眼含桃花,麵若照水白鵝,半張開的櫻桃小-唇似粉霞點綴,輕啟卻不露齒:


    “齊......齊哥哥好。”


    胖子見來人,異常高興,也顧不得大家族的體麵與修養,連忙跑過去,牽起那雙纖纖玉手,用手比劃了下已經身高至脖頸的少女頭頂:


    “蓉兒妹妹又長高了許多,來,讓哥哥抱抱!”


    隨後擁少女入懷。


    那胸脯一直被李誠儒盯著的貴婦輕掩笑唇,咯咯而笑,引得李誠儒目光上下騰挪,不亦樂乎。


    可這無心一抱,卻讓徐洛如墜冰窖。


    牙齒輕咬芳唇,強忍淚意。終是在那名為陳蓉的少女挺著不太翹起的胸脯,眯眼笑著回應後,再也忍不住,眼睛變得濕潤起來。


    沈修齊這才發覺自己失了態,連忙放開懷中少女,拉過身後的洛介紹道:


    “伯父,姨母,蓉兒,向你們介紹下,這是我的未婚妻,徐洛。”隨後可能覺得這話說的太早,於是改了口:“還沒見過徐洛父母,算不得未婚妻。”


    徐洛心情有些好轉。


    身前女孩卻淚上眼窩。


    一時間氣氛有些尷尬,連那李誠儒都稍微屏了呼吸,作看戲狀。


    唯獨那徐清沐與守元,依舊缺根弦般盯著水榭裏的錦鯉,不時擦著口水,作吞咽動作。


    畢竟官場生意場混跡多年,華服男子開口道:“都餓了吧,快快入座,我們邊吃邊聊。蓉兒,去喊下你蛟伯,也一同前來吃些,為修齊這些小友接接風。”


    貴婦心領神會,拉著陳蓉的手打了個哈哈,在眼淚奪眶之前,避了避人群。


    李誠儒一臉壞笑,搓著手開心道:


    “最是難消美人念呐!”


    一群人皆圍桌而坐,在中年華服男子邀約下,舉杯同飲,舉箸共食。


    胖子向眾人做了介紹:“這位是我的伯父,我爹的生死之交,旁邊是我姨母,比我親娘還親的姨母。”


    胖子一句話,又惹得那貴婦人想要伸手捏一捏臉蛋,無奈中間隔著徐洛,貴婦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厭煩,很快便笑著夾起一塊有些酸臭的檸檬:“今兒個檸檬誰做的?真是放錯了位置,也配得上盤裏的龍雀肉?”


    李誠儒更加開心:三個女人一台戲,有看頭!


    胖子訕訕笑了笑,繼續介紹道:“旁邊是蛟伯,大家也在門口見過。”胖子介紹到下一位不善言語,一身白衣之人時,明顯有些害怕,還是開口道:“這位是二伯,家族中最厲害的術士。”


    胖子一一介紹完,又向陳家眾人介紹了隨行的一群人。


    當介紹道徐清沐時,一直未曾主動抬眼的白衣二伯抬起頭,兩雙眼睛似乎攝人心魄,看著徐清沐,二伯第一次開口:


    “登仙橋,斷了?”


    徐清沐點點頭。


    那白衣難得臉上有些表情,說了句令徐清沐摸不著頭腦話:“背陰之木,向陽而開。”


    隨後再度低頭,整場宴席便再也沒抬過頭。


    一直持續到日落西山,月升東窗,水榭周圍燭火通明,眾人才結束晚宴,前往安排好的府邸休息。期間沈修齊硬是被貴婦人半拖半抱,帶往自己閨閣。徐洛神情萎靡,卻也無法發作,隻得咬著牙與葉傾仙她們一同前往住房。


    和尚守元卻在晚些時候,主動告辭眾人,先行回了東廂。陳家家主挽留三番,見守元執意要走,便派人前往那水榭中撈取了一條更為成熟的龍鯉,贈與守元。


    守元也不是那扭捏的性子,道謝之後,接取龍鯉,告辭眾人離開。


    離開之時,交於徐清沐一對符籙,至於其功效與用法,皆是沒說。隻告訴了徐清沐,不到萬不得已,切勿動用。


    告別守元後,徐清沐一人登高,上了陳家後院的後山。陳家之大,後院起百丈高山。


    “什麽時候斷的登仙橋?”


    一聲冷不丁的人聲傳來,徐清沐下意識撫劍轉頭,卻看見來人正是晚宴上一言不發的白衣男子,沈修齊稱之為二伯。


    徐清沐略微低頭,拱手道:“二伯,徐清沐有禮了。”


    那男子雙手負手,嗯了一聲,再等徐清沐下文。


    “四五年前,與太子徐培邊塞一戰,之後便斷了登仙橋。”


    徐清沐並未撒謊,對於這個一眼看出連李誠儒都不


    知道的隱疾,想來隱瞞,也是自取其辱罷了。


    白衣男子依舊雙手負後:


    “我名陳夜寒,與你師父宋梓涵,亦敵亦友。”


    白衣男子主動交底,也算是給了徐清沐一個定心丸。徐清沐有些疑惑,這大晚上找上自己,所謂何事?


    見狀,白衣陳夜寒望向升仙台方向,有些自問一般問道:


    “他真的自殺於升仙台?”


    升仙台,顧名思義,曆史上有仙人羽化登仙,蛻凡人肉身,化仙而去。


    “是的。”


    陳夜寒歎口氣,翻手間取出一個紅色檀木小盒,盒上四顆釘裸露於外,形似棺材,無比詭異。


    “此物名為‘鎮仙棺’,本是你師父物品,曾借於我鎮煞一些危險,現在遇見了你,是時候歸還了。”說罷,將那紅色小型棺材伸手遞了過來,接著說道:“登仙橋一斷,可知未來修煉會極其困難?”


    徐清沐點點頭:“李誠儒與守元,有所告知。”


    白衣人依舊嗯了一聲,半晌開口:“以後作何打算?”


    徐清沐將護送徐洛前往王朝參加他哥哥的世襲罔替典禮的事情交待出來,又說了些以後一些不太長久的打算。


    陳夜寒看著徐清沐:“說我想聽的。”


    少年這才開口:“不知道。”


    徐清沐確實不知道,登仙橋一斷,修行受阻,對於未來,他真的算是迷茫了。


    白衣人卻似乎對於這個回答很滿意,看著徐清沐:“若我告訴你,你師父不是自殺,這仇,不報了?”


    徐清沐呆在原地,明明傳回來的信上說的,是那劍皇萬劍穿心,自殺身亡!


    “你身邊那具甲傀,也就是林震北,也是受人所害,並且,魂魄困於九天火海之下,為你犧牲之人,這恩,不報了?”


    徐清沐如鍾撞耳。


    “登仙橋斷了,就失去了方向?”


    白衣男子伸手一揮,原本漆黑的天空瞬間亮起一條時間長河,河中一人負傷前行,一把斷劍鮮血淋漓,每走一步,咳血不止,卻死死護住懷中繈褓。隨後畫麵一轉,無數巨狼野獸追趕一名背著一捆柴火的樵夫,一把破舊砍刀刀刃翻卷,死死護住身後五六歲孩童。


    接著畫麵再變,一身白衣,卻腰間不別吊墜之人麵對黑袍人,雙手負後,隻說了聲“還請放過那少年”,任由黑霧侵入身體,七竅流血而亡,卻站立不倒。


    再變。


    登仙台上,一人口含草根,笑嘻嘻對著浮在半空,佩劍碎裂成無數碎片的老人一腳踏出,那人如死狗般在空中砰然炸裂開來,鮮血四濺,可那方天地卻被人隔絕開來,無人看見。


    畫麵依舊再變......


    直到最後一幕,是無數人泣血而歌,萬裏江山中,一個個身影不斷倒下,死狀淒慘。


    從過去,到未來,長河變換,人影虛實,一幕一幕,皆是悲涼......


    光幕落去,白衣站定,再次看向徐清沐。


    “作何觀想?”


    徐清沐站定,久久沒從中緩過心神,聲音有些低沉:“那些,是未來?”


    陳夜寒開口道:“天地演化,規則無形,沒有人可以準確預測未來。”白衣站定:“徐清沐,縱橫天下棋局,為何那翻書人,盯上了你?”


    徐清沐神情悚然,一股寒意自心底而起。


    半晌後,在那白衣人下山之前,留下了一句話:


    “徐清沐,別讓這群人,失望啊。”


    之後便是徹底寂靜,山頂風嗚咽,蟲鳴聲響起,襯托這月夜,有些孤寂。陳家後院的百丈山上,有一石碑,題字:


    籠雀不知春。


    那一晚,月下人靜坐,不曾起身。直到初陽東升,入定的徐清沐持劍,於碑前亂舞,刻下:


    雨中見英雄。


    ......


    第二日胖子才得以逃回徐洛等人處,可憐那堂堂藩王獨女,守空窗而垂淚,本來好看如山的眉眼哭的紅腫,讓前來的胖子一陣心疼。


    “你回來作甚?去陪你那蓉兒妹妹好了!”


    如犯錯般的胖子上前想要牽著徐洛的手,卻被後者用力甩開,抽噎好幾聲。


    “她隻是我的妹妹......”


    胖子有些無奈,他也明白姨母的心思,從小便揚言這娃娃親必是定下了,等到陳蓉二八年華,便讓沈父親自下重聘,過來提親。年歲大了陳蓉四歲之多的沈胖子當然隻當這句話為玩笑,不過心中確實是將陳蓉當成了親妹妹般嗬護有佳。


    吵吵鬧鬧,自然驚擾了李誠儒。


    打著哈欠,伸手撓這褲襠的文聖慢悠悠晃至二人前,看向胖子開口道:


    “我替你回憶下,昨天抱著你那妹妹時候,笑的可開心了。”


    看熱鬧不嫌事大。


    果然,本來有些賭氣撒嬌的徐洛,紅腫的眼睛裏淚水流了下來。胖子齜牙咧嘴,上前也不是,退後也不是,左右為難,看的李誠儒好不暢快。


    就是嘛,仗劍走天地的男兒,要著勞什子情愛,有個屁用?


    再次撓了撓褲襠,看著眼前人,當下很憂傷。


    襠下也很憂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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