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卡洛斯帝國拉沃多維茲行省柯瑞茲郡波克特村西側兩公裏左右的一處海島上,裏歐和範坦正做著這個世界最無聊的事。


    裏歐還記得一周前範坦如同被神靈感化一樣性格大變,提出要教自己新東西時自己的那種興奮,也還記得範坦提著自己飛過波瀾海一處小海灣來到這處小海島時自己的那種新奇感,然而隨之而來的訓練卻枯燥得令裏歐幾乎絕望。


    裏歐原先以為範坦要告訴自己關於魔法機械的某些心得,又或者想教給自己強大的武技,然而範坦不辭辛苦,想盡一切辦法避人耳目讓自己做的事卻隻有一個——散功。


    裏歐端坐在海島西側一塊巨石之上,舉目遠眺,海麵開闊如同星空一般無邊無際,低頭望去,驚濤拍岸,濤聲隆隆,海風狂而不暴,讓人眼界開闊,思慮純淨。這是一處親自然而遠人煙的地方,沒有車馬的喧囂,很容易定心凝神,極其適合法師冥想,裏歐已經在這座巨石上坐了一天,從晨霧初起坐到落日熔金,但他除了一邊冥想凝結精神力,還在一邊把好不容易凝結出來的精神力以一種近乎呼吸的頻率散到自己的身體當中。


    這就好比一邊往水壺裏添水,一邊任由水壺裏的水從豁口處流瀉出來,這水壺永遠不可能被加滿。


    早在三千年前,亞裏士多德大賢者就已經用水壺和豁口的比喻來生動地描述這一現象,但這是用來形容大多數人無法成為法師的原因,而沒有法師會閑得無聊這麽做。


    想要成為法師,第一步就得凝集精神力,相當一部分的人之所以不能成為法師,不是因為他們無法聚集精神力,而是因為他們聚集精神力之後精神力會或慢或快地流逝掉。


    裏歐之前以為自己也是這樣的體質,現在他知道,自己是可以鎖住精神力的,之前都一直是範坦搞的鬼!


    更可恨的是即便他知道了也沒有辦法,範坦粗暴地逼迫他不停地冥想,又粗暴地逼迫他把好不容易凝集起的精神力不要錢似得散掉,裏歐幾乎感覺到那些無形無質的精神力如同水流一般,順著他的神經和血管在身體裏歡騰地循環往複,直至消失不見,讓裏歐心痛不已。


    他不是沒試過偷偷將那些精神力存起來,可範坦似乎總能發現,隻要流浪騎士在他的腦後輕輕拍一下,那些好不容易聚集起來的那麽一點可憐巴巴的精神力又會如同泄洪一般,短暫而又迅猛地衝出精神海,消失在身體這座荒原中。


    然而裏歐不得不麵對這一殘酷的事實,他在這無人知曉的荒島上進行著這個世界最無聊的工程,波瀾海上那帶著海風腥氣、狀態狂暴的以太經過冥想,化為裏歐精神海中的綿羊般溫柔的精神力,然後裏歐再有意識地放開自己的精神海,讓那些已經十分溫柔的精神力再度變得活躍,順著身體裏的孔孔隙隙逐漸消逝……


    範坦則坐在海邊的椰子樹下,痛快地飲著椰瓢裏的椰漿,眯著眼睛看著天上白雲聚散,就像在回想著過去的歲月。


    裏歐咬著牙,強迫自己再信大叔一次,他不由地想到傳奇小說裏的情節——孤兒們總是有一個強大的隱士做老師,那些性格古怪的隱士總會教主角們一些稀奇古怪、匪夷所思的技能,這些技能看起來沒有根由,經不起推敲,但卻毫無例外都很強大……


    他甩了甩頭,把這些沒有任何營養的幻想甩出腦子裏,嘴角露出一絲苦笑。他當然願意相信範坦,大叔是他唯一稱得上親人的人,但十年來他學習的知識告訴他他這麽做隻是白費力氣,與其如此,不如和範坦一起躺在椰子樹下睡覺,反正都沒什麽用,這樣還很舒服。


    他之所以還在不辭辛苦地做這麽無聊的事情,原因隻有一個,那就是範坦逼他這麽做,在沒有取得和範坦平等的地位之前,他必須得對範坦的命令無條件的服從。


    但他不知道的事,那些從精神海裏奔湧而出的精神力並沒有如他所想的那樣消失在身體中,化為毫無意義的廢氣排出體外,而是均勻地分散到身體裏的每一個器官上,每一塊皮膚上,每一根肌肉纖維上,化成微小得令傳奇法師也無法感知到的微粒,填充了裏歐身體中每一個會使身體變得脆弱的空隙,使得裏歐無時無刻不比上一秒的自己更加強大……


    ……


    ……


    “你是不是覺得你是在浪費時間?”


    晚飯的原料是範坦在波瀾海裏釣的魚,加上一點點鹽和椰漿燜煮而成,食材和調料都足夠簡單原始,但簡單和原始的風味在這樣的環境下往往更加令人食指大動,範坦難得做一次飯,他親自給裏歐的飯盒裏添了一大塊魚肉,讓裏歐受寵若驚。


    範坦一邊給裏歐的飯盒裏加魚肉,一邊漫不經心地說出這一句話。


    “何止是在浪費時間?”裏歐大口吞咽著魚肉,他冥想了一天,其中體力的耗費非一般人可想,他捏著勺子說道,“簡直是在浪費生命。”


    “你真的這麽想?”


    裏歐吮吸著勺子上的湯汁,“這不很明顯嗎?”


    範坦無比失望地哀歎一聲,顫抖的音線滿是對裏歐智商的擔憂,“裏歐,說真的……你這麽蠢又這麽笨,大叔我很是替你的未來擔憂啊……以後生活不下去,淪落到賣屁股為生,大叔我也能理解你……”


    這忽如其來的嘲諷差點令裏歐噴飯,本來因為範坦主動做飯而對大叔印象的一點改觀也蕩然無存,裏歐將飯盒撩到地上,瞪圓了眼睛,“大叔,我很強好吧?”


    “哦?”範坦被提起了一絲興趣,但還沒忘記一個毒舌的本能,“哪地方強,你是指你的屁股又圓又翹嗎?”


    “聽著!”裏歐指著自己的腦袋,撿到寶似的小聲說道,“我的精神海能存得住精神力,這說明我能成為一名法師。”


    範坦的眼皮迅速聳拉下去,“就這個?”


    “什麽叫就這個?”裏歐急了,“一百個人裏麵至多隻有三個人擁有學習法術的天賦!至多!”


    “所以呢?”


    裏歐說出他憋了一周的話,也是他心裏真正的想法,“所以我不覺得明天我還需要重複這種無聊的工作,這種浪費時間的事對我而言簡直是一種酷刑。”


    範坦沒有接話,他一邊心不在焉地聽完裏歐說的話,一邊心滿意足地扒完飯盒裏的魚肉,嚼著魚肉含糊不清地說道,“我原本以為你隻是天賦差了些,沒想到你的理解力和眼力也差到某種匪夷所思的境界。”


    他吐出一根魚刺,毫不在意形象地用魚刺剔牙,“你是我養大的,你會的一切,都是我教的。”


    “那麽你該知道,你知道的一切我也知道,但你不一定知道我知道的一切。”


    範坦語速極快地說完這一段拗口的話,繼續說道,“你既然知道這麽冥想沒用,難道我會不知道你在想什麽?”


    沒有給裏歐任何反駁的機會,他繼續說道:


    “可是,你知道的,不一定是對的,或者說,不一定是最好的。”


    “想運用魔法,得先成為一名法師;想成為一名法師,得先冥想凝集精神力,用精神力溫養精神海。而現在關於魔法的一切奧秘,幾乎都藏在肯托的那十座浮島中,都被神聖教會緊緊地把握在手裏麵。神聖教會在這方麵是當之無愧的權威,以至於連‘魔法是神靈的恩典’這種瞎話都有人信。”


    “不是神靈創造了魔法,他隻是壟斷了魔法。”


    範坦緊緊盯著裏歐的雙眼,搖曳的火光把他的臉上映出層層陰影,更使他的瞳孔攝人心魂,裏歐想要去回避這認真得可怕的眼神,卻發現自己避無可避。


    “魔法是成神的奧秘,他將魔法閹割了,所以除了他世上便不會有新神。”


    裏歐聽得雲裏霧裏,這大逆不道的話足夠範坦被教會裁判所安插好幾個罪名,但裏歐越聽越興奮,甚至差一點就相信了範坦的狂言,他追問道,“什麽叫‘魔法被閹割了’?”


    範坦以一種關愛白癡的眼神關愛了裏歐一下,“很簡單,成神之路漫長而又艱辛,所以神靈讓所有法師都走偏了道路,後世的法師仍能獲得強大的力量,卻不能成神,隻能淪為神聖教會的高級打手。”


    裏歐終於聽明白了一些,難以置信地問道,“你的意思是說……你讓我做的,是真正的魔法?”


    範坦微笑頷首,裏歐終於稍微聰明了一些。


    然而裏歐的反應向來不能讓他滿意超過三秒,很快,裏歐又搖了搖頭,“我不信。”


    “我一不信我把精神力散掉我就能成神了,我二不信大叔你能和神靈的陰謀有什麽交集。”


    裏歐堅定地搖了搖頭,這使得他的態度更加堅定,堅定得像塊臭石頭,“大叔,你太喜歡裝逼了,但你又太懶,平時除了睡覺就是吃飯,我寧願相信這是你從真理會發的小傳單裏看到的謠言。”


    “你太小看了大叔我了,這是你將會後悔一輩子的事。”範坦的表現卻出乎意料地平靜,他憐憫地看了裏歐一眼,冷靜地說,“讓你散掉精神力,是為了滋養肉體,隻有肉體和靈魂合一,才可以成神。正統法師注重精神力,卻很少注重身體,現在這些沒有成神夢想的庸碌法師們哪裏會想到成神?他們不過是想要一點神的恩典罷了。”


    “至於我,能和神靈有什麽交集?”


    他猛地站起來,向海邊哈哈哈地狂笑起來,“我能和神靈有什麽交集?什麽都不會有!他是我的朋友嗎?顯然不是!他是我的敵人嗎?他也配?”


    “世上沒人配做我的敵人!配做我敵人的,隻有命運!隻有那操蛋,反複無常,恣意妄為的命運!”


    很多年之後,範坦的其他生活片段在裏歐的腦海裏變得模糊,褪去了色彩,但唯有這一幕永遠留在裏歐的腦海中,永遠保留著鮮活的色彩。


    原因無他,隻因為範坦裝了一個漂亮的逼。


    這個逼裝的太漂亮了,以至於裏歐甚至懷疑,範坦是用生命來裝這個逼的嗎?


    如果不是,這個無賴、懶惰、愛吹牛逼的流浪騎士,就像一灘爛泥一樣無論在哪都能賴活下去的中年老流氓,何以會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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