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水南岸,決水、灌水沿岸地區的地形平坦,小山丘壑連綿而起伏不大,其間有穀地錯落分布,形成大小不一的坪壩。山頭高處有茂密的森林,平地則遍布矮樹、荊棘和枯草。


    此地處於江淮豪右控製區的邊緣地帶,雖也遭到天災人禍的慘烈破壞,但還大體維持著兩漢延續至今的密集鄉邑聚落結構。目前為止,算得上周圍數郡範圍內,人煙較密集的區域。


    由於自雷緒以下的勢力首領們既無政治理想,也無治理的能力,因此放任大部分村社自治。豪右所屬的部曲巡行到某處時,隨意勒索些補給物資,就當是收稅了。


    這種情況下,百姓們的艱苦可想而知。水患、疫病、盜匪,甚至某次簡單的氣候變化,都會奪走許多人的性命。


    然而,得益於緊鄰中原的地理位置,每當某次災難奪走了許多人的性命,死者所騰出的屋舍,又會陸續被各地逃亡來的流民占據。隨即難民又會死於某種災難,這些村落於是再一次空蕩無人,直到下一撥流民的到來。


    一年又一年的如此反複。村落如故,隻是每一天都較舊時更破敗,規模更小些,戶口更少些。


    如此下去,曾經人煙繁茂而富庶的村社,終究會被抽幹血脈,不可避免地走向衰亡。


    齊五是個流民。他的家鄉遠在數百裏之外的徐州,原本有妻有子,有老母、長兄、幼弟。一家人上有宗族蔭蔽,還傳有祖傳百畝田地耕稼,縱使近數十載租稅日趨沉重,靠著種地的手藝,總可勉強度日。


    然而自從荒亂以來,天下板蕩、賊寇橫行,肆意殺人侵暴,更兼水、旱、風、雹、霜隕、疾疫、蝗螟等災害無一日停歇,朝廷又毫無賑濟可言,隻有更加如狼似虎地征集壓榨……如此種種,很快就將齊五逼迫到了家破人亡的境地。


    齊五輾轉流徙,飽經艱危,曾經被挾裹進青州黃巾的餘部,又曾經隨著流民大隊漫無目的地奔走求食。


    他的經曆越來越豐富,見識越來越廣,而他所依賴的宗族早已瓦解流離,身邊熟悉的人也慢慢地死亡殆盡。


    二十年過去了,齊五年近半百,眼睛瞎了一隻,右手的指頭也斷了兩根,亂世風霜徹底摧折了他的筋骨,使他身軀佝僂下來,粗糙的皮膚垂墜著,在他的臉上和身上形成縱橫的皺紋。


    或許是年紀大了,他發現自己不再害怕死亡或疾病,於是他在一處叫做大槐裏的地方落腳,準備安靜地渡過飽受折磨的一生。


    聚集在大槐裏的,幾乎沒有本地的居民,都是從四方流離而來的苦命人,此後兩三年的時間裏,齊五和幾個年輕人開墾田地,侍弄莊稼,漸漸地讓人們得以糊口。


    這一日裏,齊五帶著兩個半樁孩子,慢慢沿著田埂行進。田埂左邊這塊地本來應該是塊精心打理過的好田,可惜荒廢了,田裏的荊棘到現在都沒有鋤盡。


    田埂右邊的一片更好些,但是齊五在翻地的時候,發現地裏淺埋著十幾具屍體,於是取土將之掩埋,再不想過去。


    田埂很寬,兩個孩子各自拖著一條木耙走在前頭,齊五背著手在後,喃喃地道:“秋天也要耕田啊……先耕田,然後再耙,把雨水收在土裏,就算春旱也不怕……對了,如果秋天不下雨,千萬別耕,那樣反而絕了土氣……可惜,沒有牛,沒有牛啊……”


    齊五的嗓子粗噶,語調又低微,有一搭沒一搭說著,也不知道前頭的兩個孩子能聽進去多少。他抬起頭,用渾濁的左眼看看兩個嘻嘻哈哈的孩子,嘴角抽動,苦澀地歎了口氣。這兩個孩子都是無父無母的孤兒,看著他們,齊五常常恍惚想起自己死在亂軍刀下的兒子。


    遠處的道路上,突然有煙塵揚起,一行騎士縱馬揚鞭,疾馳而來。齊五的視線雖然模糊,卻能分辨他們的衣著和配備的武器,那都不是普通人家能有的。他感覺到自己的心髒劇烈大跳了一下,過去無數次的經曆已經明確的告訴他,村莊的寧靜被打破了,一定會有壞事發生。


    齊五竭力挺直身體,用力如此之大,以至於脊椎都發出了哢哢的輕微響聲。當那隊騎士來到身前時,他用盡量莊重的語氣道:“各位來此,所為何事呀?”


    “此地是大槐裏麽?”有人沉聲發問。


    “正是。”齊五指了指遠處的一顆大槐樹:“此地叫作大槐裏,便是因為這株槐樹。十裏開外還有一顆略低些的槐樹,那處是小槐裏。我們兩處都有百十戶人家,素日裏守望相助的。”


    齊五下意識地將村落的人戶數說得多些,又扯上了附近的小槐裏。這樣的話,如果眼前這批人有什麽歹意,或許會有所顧忌。


    先前說話那人轉向一名年輕人稟道:“小郎君,這裏便是……”


    “我認得此地,去年曾來過。”那年輕人擺了擺手,躍身下馬:“老人家,此地鄉老可是姓左?我是廬江雷氏族人,有急事尋他。”


    廬江雷氏,齊五是知道的。這是以廬江郡為中心,擁有部曲徒附上萬人,號令所及,覆蓋周邊各郡的大豪。嚴格來說,大槐裏也在廬江雷氏的勢力範圍內。隻不過他們既不派遣官吏來管理,也沒有定期征收稅賦;唯有偶爾兵馬過境時,會勒令支應若幹糧秣。


    這就已經很好了,沒有逼死人的課稅,沒有強征勞力,也沒有燒殺擄掠;什麽也不做,能夠放任百姓們自行求生,容這些亂世中的逃亡者安心種兩茬地,已經是能得到齊五衷心感謝的善政。


    既然是廬江雷氏的族人,至少不會是來掠奪殺戮的。齊五直起的脊背猛地彎了下來,警惕的神色也放鬆了,他客氣地道:“咳咳,這位小郎君,你要找姓左的鄉老嗎?”


    “正是。我記得大家都叫他老左,也有叫左大聲……嗓門確實很大。”


    “他已經死了。”


    “死了?”


    “老左有咳逆的毛病,去年冬天太冷,他支撐不住,折騰了數十日,吐血死啦。”齊五平淡地述說著,並沒有什麽情緒。


    年輕人一時默然。


    這一行人,正是雷遠和他的從騎們。


    這時候,距離雷遠等人在永勝寨的廝殺已過了整整一天。從永勝寨到決水和灌水下遊間,依舊有群山阻隔。但雷遠熟悉道路,知道一條鮮有人行的小路,於是他們直接牽著馬,沿著鬥折的山間小道橫穿峽穀,很快就抵達對麵的山梁。


    休息一晚以後,接著的路線就比此前好走很多,他們再經過半日疾馳,便來到了大槐裏。誰知剛到達,便聽說熟悉的鄉老已經死了。


    “那……如今這大槐裏,可有人主事?”


    “沒……沒有了啊。”齊五茫然。


    雷遠看看齊五背後的牆垣。那牆垣不高,夯土破敗,短短數丈就有四五個坍塌的豁口,露出裏麵被火焚燒過的廢墟,和反複重新搭建的窩棚。豁口後麵擠擠挨挨地站著些蓬頭垢麵的村民,誰也不敢近前。


    雷遠上前幾步,扶著齊五的胳膊沉聲道:“老人家,不知該怎麽稱呼?”


    “小人齊五,我……我隻是帶著大家種田的,我什麽都不懂啊……”齊五有些尷尬,卻又不敢掙開雷遠的手。


    “齊老丈,懂不懂的,都是小事了。”雷遠打斷了齊五的自辯:“曹軍要來了,請你帶著大家,往灊山暫避。”


    “啊?什麽?曹……曹軍?曹軍來了?要打仗了嗎?”


    齊五的花白胡須顫動著,雙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他握著拳,想製住顫抖,卻失敗了。他盯著雷遠,希望他的臉上露出笑容,告訴自己這隻是個玩笑。雷遠卻隻沉重地點點頭。他驚恐地回頭,看到的隻有村民們一張張同樣驚惶的臉,和一道道茫然失措的眼神。


    “但……但是……”齊五看看雷遠,他的嘴唇蠕動著,一時說不出話來。


    但是什麽呢?但是這地方是我們在亂世中僅存的容身之所?但是大家竭盡全力開墾出了一些田地,本以為明年能吃上幾頓飽飯?但是曹軍不一定會像從前那樣沿途燒殺?但是大槐裏內老弱婦孺居多,而且大家過冬的存糧尚且遠遠不足,根本不足以支撐一次長途跋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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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這些又有什麽好說的呢?


    村民裏,有幼小孩童被這突然的緊張氣氛所懾,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跟著齊五學習耕田的兩個孩子丟下木耙奔過來,他們大概認為是雷遠說了什麽,嚇著了所有人,於是攔在齊五身前,圓睜怒目,瞪著雷遠。


    齊五連忙猛地將他們拖開,向雷遠躬身賠罪:“小孩子不懂事……您……”


    “不用多說什麽了,快點收拾東西,往東麵去,進灊山。會有人接應你們。”雷遠哪會介意這些,他注視著齊五被風霜侵襲得不像樣子的麵容,鄭重地道:“盡量快,拜托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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