峽穀之中突然恢複了安靜,隻留下橫七豎八的屍體鋪了一地。山風從深邃的穀底呼嘯而過,發出嗚嗚的怪響,耳畔還有某種唰唰的細微聲音,那應該是有人剛受了致命傷,於是鮮血從傷口急速噴湧出來,濺到碎石地的縫隙中。


    雷脩凝視著張遼的身影漸漸遠去,隨即毫不耽擱地回身,帶領殘部向西南麵的峽口前進。那裏有一處名叫擂鼓尖的要隘,梅乾說,他會在那裏緊急修建工事,以作為次日交戰的憑藉。


    廝殺整日以後,所有人都已經疲勞到了極限,然而這時候夜色已然深沉,哪怕在較平坦的穀地行軍,也漸漸不那麽容易。為了避開各種溝壑,一行人不得不勉強打起精神牽馬步行。有人走著走著,就一頭栽倒在地,同伴們驚呼去救,才發現不是重傷垂死,而是睡著了。


    賀鬆定神看看左右,發現隊列比今日早晨又稀疏了很多。僥幸逃生的喜悅和喪失同伴的哀痛交織在一處,使他得胸臆中充滿了難以言說的複雜情緒。他歎了口氣,對雷脩道:“好在小郎君帶人來援,否則,今天隻怕有大麻煩。”


    “屁話。”雷脩回了句。


    他身邊的戰馬突然顛仆著,跳躍起來。連續不斷的廝殺,使得熟悉戰場的戰馬也變得敏感而暴躁。雷脩用力勒住韁繩,慢慢安撫下暴跳的馬匹,低聲道:“曹軍的數量太多,兼且善戰,我們敵不過的。那個張遼張文遠……真是名不虛傳,我在他手中,隻怕走不過十個回合。不怕你笑話,老賀,我剛才很害怕,我真的以為自己要死了。”


    賀鬆沒有答話,他是追隨雷脩久經沙場的武將,深知這位小將軍素日裏是多麽剛勇自矜,能夠說出這樣的話來,是緣於情緒極度緊張而又驟然放鬆後的失控。這時候,怎麽答話都不合適;甚至聽著,也不合適。


    而雷脩並沒有指望賀鬆回答,他悶聲牽馬前行,過了半晌又道:“要不是續之來援,我們全都死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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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在昏暗的穀底走了大半個時辰,天色變得全黑。兩側的山崖漸漸向中間合攏,將星月之光都阻攔在外頭。而寒涼的山風順著山穀的走向吹拂,掠過起伏的岩石,仿佛發出竦然嗚咽,讓穀底的溫度越來越冷。有幾名騎兵從腰間的布袋中取出燧石等物,找了個避風的角落停下來取火,又有人撿拾了許多枯枝敗葉之屬過來。然而穀底的濕氣太重了,怎麽也點不著。


    在這濃重的黑暗環境中,他們忽然發現岩壁上有巨大的光影閃動,對側的山崖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還有細碎的石塊順著斜坡嘩啦啦地滾落。


    前方的騎士厲聲喝問:“什麽人?”


    “是我!是雷遠!”山崖高處傳來喜悅的呼喚,伴隨著有數人連聲道:“小郎君,小心!小心腳下!”


    雷脩抬頭去看,隻見黑沉沉的崖頂上,好幾人舉著火把照明。火光下方,一人手足並用,不斷拉扯著沿途樹木枝條借力,順著崖邊一處生有草木的陡坡踉蹌而下,有時經過難以攀援之處時,那人索性就背靠著岩層滑下來,帶起更多的碎石嘩嘩翻滾。早有騎士舉著火把迎上前去,看那人麵容,不是雷遠是誰?


    雷脩瞬間就把所有的情緒都拋在了腦後,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他的腳步越來越快,最後奔跑著迎上前去:“續之!續之!”


    雷遠也看見了兄長奔來。他清晰地看見雷脩滿臉胡須,眼窩深陷,顴骨高聳,臉瘦得脫了形;他看見雷脩的鎧甲到處破碎,已經辨不清原來的樣子;他看見隨在雷脩身後的將士們,他們用武器支撐著幾乎油盡燈枯的軀體,幾乎個個都已經是血人!


    兄弟倆分開才幾天時間!這幾天裏,兄長究竟承擔了什麽?他到底經曆了何等慘烈的戰鬥啊!雷遠感覺到一股強烈的熱流在胸中湧動,這熱流讓他的視線突然模糊,雙手也顫抖起來。他對自己說:這是我的兄長!這是待我最親的家人!他猛地撲上前去,將兄長緊緊地抱住了。


    “哈哈哈哈……續之,鬆手鬆手,太不像樣了!哈哈哈!”雷脩大聲笑著,粗魯地將雷遠推開:“小子,你剛才不是很威風嗎,現在何以如此?”


    雷遠微笑道:“得見兄長無恙,一時難以自已。”


    “無恙個屁!”雷脩罵了句:“要不是你及時趕到,所有人都要大恙特恙、於乎哀哉啦!”


    “不會的,不會的。”雷遠連連搖頭,眼角隱約有些濕潤。


    此前雷遠雖然擔心戰局,卻深信以兄長的驍勇善戰,縱使不敵也可全身而退,不至於有性命之憂。他也不曾想到,竟有張遼這樣的曹營大將親自追擊到深山之中!強烈的餘悸襲擊了他,讓他喘不過氣,讓他愈加清楚地認識到這場戰爭的殘酷。


    說話間,又有不少人沿著陡坡下來。另一麵的崖上,也有火把閃動,人影快步疾行。


    雷緒看了看他們,忽然皺眉:“續之,你這次帶了多少人來?似乎……不是很多?”


    “確實不多,此刻兩邊山上合計兩百餘人。另外,還有旗幟若幹、火把一百具、臨時搭成人形的柴禾捆兩百個。”雷遠坦然道。


    雷脩猛然止步,額頭突然冒出冷汗:“你是說……”


    “呃……是這樣的,兄長,這幾日裏,有不少曹軍騎兵繞行山間小路,追擊我方本部,造成的損失不小。本部各隊都要留下足夠的兵馬阻止防禦,我帶來的支援甚是有限。因此,適才在山崖上,隻能做了些假人虛張聲勢,好在……”


    侍立在旁的賀鬆覺得有點頭暈。他勉強幹笑了一聲:“原來還有很多假人嗎?”


    所有人的性命,竟然因為雷遠近乎兒戲的伎倆而保存下來,這讓他不知該說什麽好。


    “假人怎麽了?”有人在賀鬆的身後大聲道。


    賀鬆返身回去,眼前隻覺一黑,他退開半步,才曉得有個身形雄壯如山的大漢站在眼前,把視野擋住了。抬頭去看,原來是老熟人鄧銅也來了。鄧銅攤開兩隻巨掌,上麵滿是被枝條劃出鮮血淋漓的傷痕:“做這些容易嗎?不能發出聲音,唯恐驚動了曹軍,動作還得快,做出來的東西還得像個人……我許久沒有這麽精細過啦!”


    賀鬆愣了愣,一拳打在鄧銅的胸口,隨即輕聲笑了起來。


    而雷脩惱怒地揪著雷遠的肩膀,將他搖來搖去:“奶奶的!虧你講起話來一套一套,口氣大得撐破天……我還以為你帶了近千人!隻有這點人你也敢在張遼麵前抖威風?萬一被識破,老子就死了!”


    雷遠笑著去掰兄長的手臂:“鬆手鬆手,你是我兄長,不是老子!”


    兩人此際相逢,竟恍然有隔世之感,狠狠地鬧了一陣才安靜下來。


    “你從後頭來,梅乾沒有分派些人手給你?”雷脩忽然問道。


    雷遠搖了搖頭:“梅校尉說,他忙著在台地搭建防禦設施,實在沒有多餘的力量。兄長若是不敵,便盡快撤退,莫要與曹軍糾纏。”


    “這老鬼……私心太重!”雷脩冷笑一聲:“你放心,回頭我來收拾他!”


    雷遠微笑道:“那就多謝兄長了。”


    雷脩忽然低聲道:“續之,該我多謝你才是。”


    “兄長不必客氣。”雷遠立即道。


    雷脩瞥了眼正得意洋洋向人吹噓的鄧銅,想了想又問:“鄧銅這廝,沒給你惹麻煩吧?”


    “怎麽會?”雷遠搖了搖頭。顯然雷脩並不知道那日在灊山大營裏發生的事,雷遠也無意多說半個字。


    雷脩點點頭,拍了拍雷遠的肩膀:“你不容易,我明白的。”


    他自己是久經沙場的戰士,深知生死一線時的決斷有多麽艱難。適才張遼所部兵馬已成天羅地網之勢,雷遠縱使帶數百人殺進戰場,將自己救出的機會也很渺茫。但絕大多數人的選擇一定隻是奮戰而已,能夠如雷遠這般另辟蹊徑的,少之又少。在那種局勢下,能夠保持冷靜的狀態去應對,從安排潛伏,組織相關的準備,到選擇適當的時機突然發動以形成巨大的震懾,最後迫得張遼後退……這是極高難度的操作。或許鄧銅、賀鬆等人想不到那麽深,雷脩卻能夠體會得到,當時雷遠承擔了多麽巨大的壓力,又需要壓服多少人的反對意見。


    山崖上的人們還在一個個攀援下來,不少人與雷脩身邊的騎士們認識,他們互相寒暄、彼此鼓勵著,山穀中突然熱鬧了起來。前來支援的兵力確實很少,可是,同伴們的到來,讓抱定決死之誌的勇士們發現自己並沒有被拋棄,這已經足以鼓舞大家的士氣。一個又一個火把被點燃,道路被照亮了,騎士們重新打起了精神,他們向並肩而立的兄弟倆揮著手,加快了行進的速度。


    雷脩問道:“接下去呢?你還有什麽花招嗎?”


    雷遠苦笑道:“這些都隻能隨機應變,事先哪裏想得清楚。接下去就憑借險要扼守吧,堅持到本部那邊到達安全之處,再做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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