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延待要說什麽,忽聽得山道後麵腳步噔噔。


    郭竟起身向前幾步,手按刀柄,卻見來的是丁立手下一個叫鄭高的什長。


    鄭高帶著一溜煙塵,狂奔到雷遠身前,想要張口說話,卻呼哧呼哧地猛烈喘息著,半天擠不出一個字,身體也搖搖晃晃,像是要倒下來。郭竟見他臉色都快發紫,連忙上前扶著。


    鄭高緩過一口氣,才勉強道:“小郎君,曹軍已經打通道路了!他們……他們很快就會追上來!”


    “這麽快?”郭竟吃了一驚:“小郎君,我們快走!”


    雷遠麵無表情地低聲道:“不要急。”


    “可是……”郭竟還想再說。他並不畏懼敵人,隻是擔心雷遠的安危。


    然而雷遠厲聲叱道:“聽我的,不要急!”


    雷遠的聲音並不洪亮。可是伴隨著這句喝令,他暴睜雙眼,仿佛銳利的光芒隨之綻射而出,令人生畏。


    郭竟情不自禁地後退了幾步。恍惚間,他似乎回到了那個緊隨在雷遠身後,衝向曹軍萬眾之中的夜晚,再次感覺到了在雷遠的話語中蘊含的強大意誌。而那種意誌瞬間就賦予了他繼續堅持的勇氣,他對自己說,相信小郎君,隻要相信小郎君就可以了!


    雷遠取過一個水囊,遞給鄭高:“喝幾口水,慢慢說。”


    鄭高搶也似地接過水囊,咕咚咕咚灌了半袋子水下肚:“啟稟小郎君,丁曲長在撤退時,留了人原地觀察動向,一旦曹軍越過阻礙就燃起狼煙示警。你看!”


    順著他指點的方向,果然見到之前據守山崖的方向,一縷細弱的煙塵嫋嫋升起,旋即被山風吹散了。


    雷遠又問:“這道狼煙,升起有多久了?”


    “怕是有一刻左右。”


    “一刻左右。”


    若是在平坦的道路上,這一刻時間,便足夠曹軍殺到跟前;但此刻山道險阻,曹軍實際行軍速度必定有大幅的減緩。雷遠笑了笑,道:“告訴所有人,盡快收拾甲胄武器。”


    王延皺起了眉,上前一步低聲道:“小郎君,隻要我們動作快些,足夠在曹軍趕上之前到達平台,何必……”


    郭竟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小郎君自有分寸!”


    “確實有些想法。”雷遠向王延微微頷首:“不過,你們不必急躁。先等後隊趕上來,再作商議。我隻要你們做好準備。”


    郭竟王延齊聲應道:“遵命!”


    他們轉身衝向其他人:“都聽到了沒有?起來!起來!拿起你們的刀槍!”


    將士們立即起身,有些人互相幫忙束緊鎧甲,有人包紮傷口,也有人頂著他人鄙視的眼光,拿新到手的刀槍揮舞一下,試試輕重。剛才短暫的逃亡過程中,這幾人丟棄了手上的武器,不得不向攜帶副手武器的同伴求助。好在多餘的兵器還足夠分配,倒也沒人赤手空拳。雷遠目光掃過,便知道自己最信任的親衛們雖有折損,此刻尚餘十數人在列。這十數人沒有辜負自己一直以來付出的心血,明顯比其他人更加鎮定,甚至有人迎著雷遠的目光,露出了躍躍欲試的笑容。


    當鄧銅滿頭大汗、氣喘籲籲地從山坡後麵兜轉過來之時,看到的已是一支整齊有序的軍隊。他們沿著山道的外側一字排開,雖然規模甚小,可氣勢威嚴肅然,並不能看出剛剛遭受過失敗的樣子。


    這情形使得鄧銅錯愕了一刹那,但他遭到悲痛折磨的頭腦來不及細想,嘴皮子動得卻很快:“小郎君跑得真夠快啊……可曹軍也不慢,估計很快又會趕上來了。你打算怎麽辦?”


    說話的時候,他密布血絲的怪眼往上翻著,充滿輕蔑和挑釁的意味。


    這匹夫安敢如此無禮?郭竟王延等人頓時色變,數十人同時踏前一步,身上的甲胄與武器鏘然作響。


    雷遠立即抬手示意,郭竟等人又一齊退回。


    雷遠不在乎鄧銅此時的無禮。他能夠理解,因為雷脩的死,鄧銅現在顯然處在缺乏理智的狀態;他更知道,自己與雷脩的血緣關係,並不能保證自己理所當然地獲得雷脩部下們的擁戴。尤其是在這危急時刻,選擇一個錯誤的首領,就等於選擇了死路。這些經驗豐富的戰士們有他們自己的判斷標準,誰也不會把性命隨意托付給別人。


    “鄧曲長和兄弟們,先歇一歇吧。”雷遠淡淡地道:“曹軍總歸還沒到,你們可別先累倒了。待丁曲長他們跟上來,大家再定個章程。”


    “歇一歇?胡扯什麽呢?”鄧銅吃驚地瞪大雙眼:“鄭高那廝沒有告訴你,曹軍快要追來了嗎?”


    雷遠道:“他說了,我知道。”


    鄧銅一瘸一拐的腳步絲毫不停,從雷遠的身前粗魯擠過:“那還不快走?先去平台那裏和梅乾匯合,別在這裏擺甚麽架子!”


    雷遠並不惱怒,他甚至配合地退後半步,給鄧銅讓出前進的空間來。直到鄧銅走出數步以後,他才輕聲問道:“鄧銅,你這麽怕死麽?”


    這輕輕一句,隨著嗚嗚作響的山風,恰好飄入鄧銅耳中。


    “混賬!你……你說什麽?”鄧銅暴怒轉身。


    他的虯髯根根豎起,使得原本巨碩的身軀仿佛大了一圈,整個人就像一條人立而起的灰熊那樣,氣勢駭人地迫近雷遠。不可遏製的怒火使他雙拳握緊,微微顫抖著,雷遠甚至還能聽到他緊咬牙關發出的格格聲。


    “我說……”雷遠徐徐道:“你這麽急著逃命,是因為怕死麽?”


    “我沒有逃!我也不怕死!”鄧銅大喝。


    雷遠感覺自己被噴了一臉的唾沫星子,他用戎服的袖子擦了擦臉,仰麵向鄧銅說道:“鄧銅,你是我兄長最仰仗的得力部下。近幾年來,你披堅執銳,無役不從;我兄長也視你為左膀右臂。然而現在,我兄長方才戰死,你就喪失鬥誌,帶著敗兵,帶著我兄長的遺體亡命而逃嗎?平台那裏,還有大約兩千人據守,你是希望這兩千人都看到你畏怯懦弱的姿態嗎?如果我是那兩千人中的任何一人,當場就會問你,小將軍戰死的時候你在何處?你為什麽沒有奮戰到底?你怎麽有臉活著回來?”


    “我沒有逃!我隻是……隻是……”鄧銅隻覺得熊熊怒火衝頭,幾乎要把自己的腦漿都煮沸,把自己燒成灰。他大嚷著想要為自己分辯,可他本就不是頭腦靈活的人,這時氣極怒極,竟然說不出完整的話來。


    “你隻是什麽?說啊。”雷遠問道。此時丁立一行人山道後麵趕來,隊伍中有幾人抬著一付用槍矛捆紮成的臥具,雷遠知道,自己的兄長就在那裏。於是他平靜地指了指那個方向:“你有什麽辯解?如果不願意對我說,那麽,或許可以對我的兄長說說?”


    鄧銅瞬間大慟不止。


    雷脩的死,早已使鄧銅的內心充滿自責。在鄧銅想來:若不是因為自己作戰不利,小將軍原本無需親自上陣;若不是為了掩護自己撤離,雷脩也不必與張遼艱苦鏖戰;若不是因為戰鬥消耗了雷脩太多的精力,他又怎麽會避不開一支拋射的箭矢?當雷脩戰死以後,鄧銅覺得,自己心裏有什麽東西轟然坍塌了。所以他崩潰了,他隻想離開這裏,於是喪魂落魄的奔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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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雷遠尖銳地指出這一點時,強烈的羞恥感衝刷著鄧銅,使他不由自主地捫心自問:我真的不是逃跑麽?真的不是膽怯麽?真的能夠麵對其他人麽?真的對得起小將軍嗎?這些問題太難回答,又再度引起他的哀痛。胡亂喊了幾聲之後,鄧銅癱坐在地,他的眼淚嘩地流淌下來,與臉上的血汙和灰土混作了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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