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軍宛如一條饑渴的長蛇,沿著山道迅速迫近。或許是因為將士們的體力有高下,這條長蛇拉得越來越長,蛇頭直逼雷遠所在,蛇尾卻還甩得很遠。


    兩裏地轉瞬即至。由於山道角度變化,處在最前方的幾名曹兵,看見了倚靠在老樹之側從容凝望著的雷遠。大概長時間的奔走使這些士卒失去了應有的判斷力,他們竟然大喜過望,喘著粗氣彼此說:“看!那人顯然就是賊首,我們斬其首級,可獲頭功!”


    眼前這個賊首竟然不逃,看來已經嚇傻了,這個功勞似乎很容易拿到的樣子嘛。曹兵們原本因為力竭而沉重的步伐,因為這個發現而猛地加快了。


    一名麵上帶著刀疤,身材異常壯碩的曹兵什長手持長刀衝在最前方,將其他人至少甩開丈許。此人顯然是曹軍中戰鬥經驗極其豐富的中堅,所謂百戰劫餘之士也。哪怕急速奔行時,他的腳步和上身動作仍然保持著便於攻守的特定架子,而雙肩的肌肉更是明顯賁起,毫無疑問,當他奔走到雷遠身前的時候,必將發出威力巨大的斬擊。


    王延肩膀一動,想要前出幾步攔截。卻被雷遠毫不猶豫地製止:“不必,我來!”


    站在雷遠身後的李貞本已搭箭上弦,聽得雷遠吩咐,便也退後半步。


    雷遠站直身體,取出背負的長弓,搭上長箭,運足力氣拉成滿月形狀,瞄準那敵人的胸膛一箭射了過去。箭矢破風,發出銳利的嘯叫,箭簇的一點寒芒瞬息越過數十步的距離。


    可那曹軍什長反應快極,稍側身就閃過了一箭,腳步甚至不曾稍有停歇。這分明是打算在最短時間內接近,不給雷遠仔細瞄準的時間。當他的視線和雷遠的視線交匯時,那兩眼中放射出的凶狠光芒,令雷遠忽然生出在野外被猛獸注視的感覺。


    雷遠探手又取出一支箭,神情平淡地再次瞄準。


    而曹軍什長快步逼近,兩人間的距離迅速縮短,從六十步,到五十步,到四十步。


    箭矢破風的厲嘯再起!


    距離如此之近,常人幾乎已經無法做出反應。


    但那曹軍什長的身手之高強,竟然與某些橫行沙場的大將都相去不遠,他的戰鬥經驗和決斷更是敏銳到超乎想象。就在雷遠手指將離未離弓弦的那一刹那,他已經本能判斷出了這一箭的指向。下個刹那,他雙足奮力踏地前撲,雷遠射出的長箭射穿了他的發髻,貫入他身後另一名曹兵的小腹。


    小腹中箭的曹兵大聲慘呼,跪倒在地。其餘曹兵們毫不猶豫地越過他,甚至踏過他淌血倒匍的軀體,繼續向前衝刺。而那曹軍什長順著前撲的勢頭在山道上翻滾一圈,當他再度起身的時候,距離雷遠已經不足二十步。


    這種距離,對於武技精熟的戰士來說,已經是觸手可及,足以白刃相搏的距離。更不消說兩人之間全無阻礙。


    曹軍什長連續跨步向前,他咧開嘴,深深吸氣,雙手握持刀柄,將之高舉過頭。過去數十場,甚至更多的沙場決死,給他帶來了絕對的信心。他在心中大吼著,這一刀,就要把眼前的小賊砍成兩段!


    雷遠身邊的親衛們一齊驚呼。


    而雷遠站在原地,半步不退。全神貫注的他甚至沒有多眨一下眼。不知何時,他已經再度搭箭上弦,瞄準了越來越近的龐大軀體。下個刹那,弓弦從彎曲到崩直,發出清脆的彈響,一抹耀眼的銀線隨之劃破空間,深深地貫入曹軍什長的咽喉。


    細而尖銳的箭簇刺透肌肉,撕裂血管,擊碎骨骼,奪走生命。曹軍什長瞬間死亡,他的動作在空中變形,姿態變得僵硬。隨著軀體重重撞擊地麵,大股怒血噴濺,四處揮灑。


    雷遠低下頭,看著濃稠的血液漫溢,在碎石和沙礫之間流淌著,幾乎要觸及他的靴子。往日裏,雷遠很不喜歡這種鮮血橫流的場景,但此時此刻,他心裏竟有些微微的興奮。


    他鏘然拔出長刀,踏著血,邁步向前。


    王延緊隨在雷遠的身邊。對於這位征戰半生的老兵來說,廝殺和死亡早已經司空見慣了。但雷遠的表現,仍然深深地震撼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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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並不是說雷遠的箭術多麽高明,百步穿楊的神射手王延也不是沒有見過,雷遠與彼輩相比,差得很遠很遠。可他極少見到在戰場上如此從容不迫的人,更極少見到這種堅信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的、淡然的態度。這種態度,通常都是那些真正吃透了兵法精髓的名將,經過無數次勝利才錘煉出來的!


    王延感覺到了,某件事、某些事的發生打開了雷遠身上被長久封印著的閥門,釋放出了某種深沉而強大的東西。


    王延打過無數的仗,仔細算來,其中敗仗居多。許多次的失敗,都是因為某位善戰的首領身亡,然後部屬們就哄堂大潰。無論官兵、賊寇、地方豪霸的部曲,都是這個德性,鮮有例外。他本以為,雷脩戰死以後,雷氏部曲們也會崩潰,就像他過去無數次見過的那樣。可讓人沒想到的是:因為小郎君出乎意料的表現,局麵沒有往那個方向發展,原本深陷敗局中的部曲們,甚至還能發動一場伏擊來爭取勝利!


    真不愧是我的主君,不愧是宗主的兒子!雖然敵人的鋒刃就在眼前,王延卻感覺到驕傲由衷而發,充斥在自己的胸臆之中。下個瞬間,這名年老的武人拔刀出鞘,厲聲喊道:“跟隨小郎君!殺!”


    隨著他的呼號,整條狹窄的山道上殺聲大作。埋伏在各處的將士們蜂擁而出,與曹兵猛烈碰撞到了一起。


    天柱山奇崛險峻,山道鬥折蛇行,二十餘裏路途中,雖然較開闊的台地唯有一處,其它裂隙、洞穴、深壑、小穀之類卻數量極多,足以隱藏少量兵力。郭竟和鄧銅,便各領數十名勇士潛伏於某處。戰鬥一旦開始,這兩隊就湧上山道,將形似長蛇的曹軍隊列猛地截作三段。


    戰場太過狹小,所有人密密麻麻地擠作一團,直接進入到激烈的近身格鬥階段。雙方都沒法結陣或者退避,唯有第一時間把身邊的對手殺死。


    在駭人的喊殺聲中,無數刀槍戳刺著,揮砍著;有時命中目標,有時落空,有時劇烈碰撞甚至折斷。握持武器的人們也顧不上施展什麽特別的技巧,每個人身邊,都是密集的槍林和刀影,都是此起彼伏的慘叫聲和金鐵交鳴,這時候能夠依靠的,隻有更有力的斬殺、更快的斬殺。


    郭竟雙手揮刀橫劈,斬斷一根槍杆,在身前曹兵的胸前劃出道可見白骨的慘烈傷口。那曹兵痛呼著踉蹌後退,沒注意踏在山道的邊緣,於是腳下打滑,猛地倒栽進深穀去了。


    這凶狠的一刀立刻引起了敵人的注意。郭竟還沒有收回長刀,另一名曹兵揉身直進,手持長槍向郭竟直刺;還有一人從側邊掩來,用盾牌遮護著身形,舞刀威脅郭竟的下盤。


    郭竟冷笑一聲,後退半步,隨即左手扶著刀脊,用力向外撥打。刀槍碰撞,俱都一震,郭竟再次後退半步,而那長槍被震的高高甩起,幾乎直立,持槍的曹兵雙手高舉,空門大露。郭竟的一名部下趁機衝了過來,一刀搠進了他的小腹,刀尖從背後直透出來。


    在郭竟退後的時候,恰逢持刀的曹兵貼地揮斬,這一刀來得猛烈,銳利的鋒刃沿著郭竟的大腿前側劃過,割破了他的甲衣下擺,帶出一溜血珠。


    郭竟隻覺得襠下發涼,不禁驚怒交加地低吼一聲,往那持刀曹兵猛撲過去。那曹兵揮刀來迎,雙方的兩把繯首刀攻守變幻,叮叮當當地快速碰撞了好幾下,迸出連串火星。


    高強度的劇烈對抗後,雙方都感覺氣喘不過來;於是在下一次刀刃撞擊的時候,兩人不約而同地用力往外推擠,借這力量撤開了一段距離。


    兩人惡狠狠地互相瞪視著,都不願意接受這個平分秋色的結果。但他們的戰場經驗讓他們知道,身邊還有各種各樣的廝殺旋起旋滅,這個環境不可能讓他們專心致誌地對抗下去。下個瞬間,郭竟便卷入到與另一名曹軍士卒的戰鬥,而那持刀曹兵的身影閃了閃,也消失在密集的人群中了。


    郭竟、鄧銅等人幾乎個個都披著鐵甲或皮甲,本身也是淮南群豪數萬部曲徒附中精選出的好手;但具體到每一個普通的戰士,他們的戰鬥經驗和戰鬥意誌,還是略微遜色於對麵的曹軍。這是地方豪霸與曹公的差距決定的,橫行江淮的所謂勇士,終究不能與征戰天下的雄師勁旅相比。


    好在郭竟和鄧銅的部下們以逸待勞,突然襲擊,最大程度地限製了曹軍在個人武力方麵的優勢。


    戰鬥稍微延續,曹軍士卒們就感覺到長途奔走引起的疲憊。而戰鬥越緊張,這種疲憊就越是影響他們的表現。山道上下,到處可以聽到曹兵們此起彼伏的粗重喘息聲;他們在發力動作時的吼聲,也漸漸帶上了力竭的意味。然而在這樣的狹小戰場裏沒辦法遊走拖延,他們隻能繼續堅持著,麵對麵的搏戰。


    如果有人站在山道外側的空中觀看這場戰鬥,便可以發現,曹軍所控製的山道一點點的被壓縮。


    他們被截作三段的隊列中,後隊雖然拚命向前,卻怎麽也無法突破郭竟所部的阻擊;前、中兩段仍然在頑強抵抗,但已經聚攏成團狀,騰挪的空間越來越小了。到了這時候,雙方的將士開始頻繁地倒地,戰鬥越來越激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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