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想必都清楚,當今天下群雄,實力最強的,唯數曹公。去歲,曹公舉百萬雄師飲馬江漢。當是時也,劉琮束手請降,劉璋遣使進貢,馬騰、韓遂甘受驅使,仿佛走狗。曹公又治水軍,橫槊賦詩於大江之上,以為天下不足定也。然而赤壁一戰,大軍潰敗,折損雄兵數以十萬計,元氣至今難複,群雄趁勢再起。兩位以為,為何會如此呢?”


    馮熙將兩手重重拍擊在一處:“以我愚見,蓋因孫、劉聯盟之故。孫將軍領江東之眾,慨然虎步於江表,而劉豫州擁曆年糾合之精銳為孫將軍輔弼。如此,則孫與劉名為兩家,實為一家;孫劉攜手並力,曹公雖強,勢難敵也。”


    “確是如此。”辛彬重重點頭。


    赤壁之戰是決定天下走向的大戰,誰人不知?當時劉豫州自新野而至江陵,自江陵而至夏口,既無落腳之地,也乏兵馬,所幸吳侯起江東六郡之兵相助,兩家合力,這才戰勝曹公大軍。戰後,孫劉兩家又合兵攻打南郡。據說,周郎攻曹仁、徐晃於江陵,關羽絕北道於當陽,兩家配合無間,確實令曹公應對艱難,幾有天下兩分之勢。


    “正因為孫、劉是親密無間的一家,所以兩位要去見劉豫州的使者,或者哪位首領想和劉豫州的使者談談,我完全不介意;甚至淮南豪右當中有誰想要改弦更張,投效劉豫州,我依然完全不介意。何以如此?並非我馮熙心胸坦蕩,更不是因為吳侯不期待各位的幫助,皆因形勢使然。”


    馮熙麵帶微笑,侃侃而談:“兩位,如今吳侯跨有荊揚二州,全據長江之險,又有周郎和劉豫州這等命世之傑為左膀右臂,此乃王霸之勢也。劉豫州本人也是吳侯的帳下客將,正為吾主攻伐荊州。是以,投效劉豫州實與投效吳侯並無不同。無論諸位如何選擇,最終,我們所有人都是為吳侯效力。”


    馮熙誠摯地看著陳蘭、辛彬二人:“隻不過,我見陳將軍剛毅威嚴、辛先生剖斷如流,已然心折……想必雷將軍更是雄姿傑出。各位的才能更早就得到吳侯的關注,我來之前,吳侯曾親口對我囑咐,希望能有幸得到江淮間的諸位豪傑的支持。以各位的雄才,日後自能博取開基定鼎的功勳,獲得朱輪華轂的榮耀。既然如此,何必棄鴻鵠高翔而就燕雀小誌,委身於劉豫州的軍府之中呢?”


    陳蘭屏息凝神,情不自禁地道:“子柔先生言之有理。”


    辛彬看了陳蘭一眼,向馮熙再度行禮道:“子柔先生對事理的剖析,我已完全明了;吳侯的誠意,我也會不折不扣地轉達給雷將軍。現下還請先生暫且安心歇息,我想,晚間再會時,定能賓主俱歡。”


    “我也期待如此。”馮熙微笑相送,雙方就此拜別。


    陳蘭、辛彬二人並肩步行。


    走了片刻,辛彬道:“陳校尉,接著,我們再去見見劉豫州的使者吧。”


    陳蘭道:“好,應該的。”


    他心不在焉地答應著,難得地極少言語。


    兩人走出小穀,辛彬帶頭,陳蘭所領的甲士們繼續將兩人簇擁在一處。


    這個舉動讓辛彬不由自主地眼皮亂跳。過去他作為雷緒下屬的大管事與陳蘭同行,曾經見過更大的場麵,但這幾日實在與往日不同了,辛彬總覺得陳蘭的戒備似乎太過嚴密。


    陳蘭知道了什麽?陳蘭在準備什麽?


    辛彬的額頭滲出薄薄一層汗,可為了保持自如的姿態,哪怕汗水在眉間凝成大滴,他也不敢抬手去擦。


    眼前的甲士大概有百人,這個數量不少了,而如果陳蘭全力動員他本族的部曲,再加上依附於他的俞、蔡、張、劉等家族,可戰之士的總數,應當能超過一千五百人,壯丁不下五千。這個力量,廬江雷氏當前已經壓不住。


    所以如果向陳蘭下手,隻能放在夜晚。夜晚的時候大家都調動不靈,廬江雷氏才有可能形成我專敵分之勢,一舉摧敵首腦。不能再拖了,必須就在今晚。失去了宗主的掌控力和小將軍的武勇之後,陳蘭的實力根本無人可製,一旦讓他發現了可趁之機,那對廬江雷氏來說,就必然是宗族傾覆的大禍!


    馮熙適才所講的話,極顯吳侯的聲勢,語氣也很鏗鏘,換到任何時候,都能夠引起辛彬的仔細權衡,可是此時此刻,辛彬竟然沒有半點心思在這番話上。


    而陳蘭的心裏,也有種種念頭此起彼伏:那吳侯使者雖有誇大其辭的地方,但吳侯的勢力確實比劉豫州高出不止一籌。隻是,為什麽馮熙說我是剛毅威嚴,而雷緒則是雄姿傑出?雄姿傑出聽起來好像更加威武霸氣些?難道在使者眼中,雷緒比我高出一籌嗎?難道使者以為,我是雷緒的下屬?


    簡直是笑話,雷緒隻是個垂死之人!而我陳蘭,乃是曾經統兵數萬橫行淮上的大將,乃是曆經無數風浪屹立不搖的豪傑!我怎麽會屈居雷緒之下?此前與孫劉使者的交接,雷緒力主由辛彬一人操辦,天知道辛彬這廝是怎麽描述淮南豪右聯盟的內部形勢,恐怕這使者被騙了吧!


    或者,應該尋這位使者私下聊聊,以使吳侯明了我陳蘭的心意?


    到了這時候,雷緒絕難壓得住我,所以在這方麵是該下點功夫了,吳侯對領兵大將確實寬厚大度,想必承諾了許多好處……我得問個明白,總之不能讓雷緒等人占了便宜。


    說來也是奇怪,今天總覺得辛彬這廝的表現與往日不同,莫非他還隱藏了什麽關鍵,意欲讓我吃虧?


    陳蘭沒想到辛彬究竟為何才會表現不同,若他知道了原因,隻怕會立即跳起拔刀,將辛彬砍作七八截。


    兩人就這麽保持著靜默,沿著山道往另一處小穀慢慢步行。


    劉豫州的使者被辛彬安置在靠裏麵的一個小穀。


    兩處小穀之間雖有道路相通,但那都是數十年來不曾修繕的古道,路麵早就被踐踏得坑坑窪窪,偶爾有幾塊墊腳的石板,也密密覆蓋著青苔,大都坍塌得不像樣子了。陳蘭與辛彬二人深一腳淺一腳地沿著道路行進,後麵的甲士們排成長列跟著。偶爾驚擾了林間的猴群,於是十幾隻猴子厲聲叫嚷著,在樹木間跳躍呼喝,向隊列作出種種凶惡形狀,半晌方停。


    陳蘭越走,越是心事重重。而往日裏擅於談笑周旋的辛彬,今天似乎也沒有興趣起個話頭,兩人之間的氣氛有些古怪。


    眼看著道路至此彎折,小穀的入口就在側麵,陳蘭才想起發問:“劉豫州的使者,又是誰人?”


    “乃是劉豫州的涿郡同鄉,簡雍簡憲和。”


    “這人……倒是聽說過,乃是劉豫州的親信。”陳蘭點頭道。


    “正是。”


    說話間兩人已越過穀口的狹道,辛彬探手虛引:“陳校尉先請。”


    陳蘭照例讓大部分甲士們在外等候,隨即跟著辛彬入內。


    這處穀地較諸安置吳侯使者的穀地要窄小些,穀地四周有茂林修竹遮蔽陽光,以至於幾處帳幕都掩藏在陰暗中,隻有正中一片平地曬得到陽光。這倒不是辛彬有意區別對待,實在是山中適合安置貴人的所在並不多,吳侯使者又萬萬慢待不得。


    這時候在陽光灑落的那片平地上,鋪著一麵草席;有個文士打扮的人,正在草席上四仰八叉著,呼呼大睡,鼾聲如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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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場景就很尷尬了。陳蘭和辛彬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所幸有個僮仆正站在稍遠處伺候,連忙跑去搖晃那文士:“先生,別睡啦,快醒醒!”


    那文士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見陳蘭和辛彬走來,露出呆愣的表情。下個瞬間,他忽然清醒過來,連忙起身;慌亂間又一腳踩著自己的袍服下擺,差點往前栽倒。


    辛彬一溜小跑搶著扶住,連聲道:“憲和先生於路辛苦,應該好好歇息。是我們冒昧打擾了!”


    那睡得迷糊的文士,便是劉豫州所遣來的使者簡雍了。聽得辛彬這般客氣,簡雍先擦擦沾在胡須上的口水,展開袍袖抖了抖。辛彬以為他待要恭謹相對言語,卻不料他一屁股坐回草席,還把雙腿盤了起了來。


    “哈哈,我確實是累得很了,既然辛公寬宥,就容我放肆一回。”簡雍大大咧咧地道,轉而又向那僮仆喊道:“取兩塊草席來,請客人坐!再倒兩碗水!”


    陳蘭和辛彬都不曾想到,劉豫州的使者竟然是個如此粗疏放縱之人,兩人不便拒絕,隻得各自在一塊草席上落座。


    辛彬向簡雍介紹了陳蘭的身份,三人寒暄了幾句。


    眼看差不多了,辛彬便向簡雍解釋說,因為大首領雷緒實在繁忙,不克分身來會,明日會設一宴席,到時候與憲和先生細細商議後繼的安排。


    聽得辛彬這般說,簡雍笑了起來:“我明白,我明白。雷將軍此刻必然是繁忙的。哈哈,我是胡言亂語,兩位不要怪罪……此刻曹軍的追兵,應當已經大舉進入灊山之中了吧?卻不知前線的戰局……還順利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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