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蔡灃這樣的人,素來是憑借看風色、搏運氣的本事立足。因為宗族實力有限,難免被大勢挾裹;又心存貪婪之念,想要借機攫取利益,於是便隻能不斷地投靠強者。


    此番隨同陳蘭起兵,也是因為廬江雷氏多年積累的人財物力豐厚,令他利令智昏。然而,眼看雷遠帶領強大軍力來此,他如何還不知道陳蘭必定失敗?


    這種時候,磕幾個頭不算什麽,大丈夫能屈能伸。隻要能活下去,怎樣都行。


    可惜,雷遠沒打算讓他活下去。


    這幾天來,本不該死卻死去的人太多了,有自己的兄長雷脩、丁立、數以百計的袍澤弟兄們、甚至還有劉敏、李篤這些被迫挾裹其中的可悲之人。


    既然如此,該死的人也不妨死一些。


    何況雷遠答應過趙雲的,要好好地說服所有的豪族首領,要讓這些人一個個都“深明大義”。


    怎麽說服?自然是用刀劍來說,特別幹脆利落。


    刀光一閃,蔡灃斃命。


    與此同時,前方本已消停的戰場也開始慘叫連連,那是鄧銅帶著些人,開始在整個戰場上搜索俞、蔡兩族的核心人物,逐一補刀。


    趙雲的行動稍慢些,這時剛與雷遠所部匯合。他策馬經過連綿的血泊,歎了口氣。這一路行來,他真沒有想到,雷遠的說服手段竟然暴烈到這種程度,沿途對於直接參與亂事的宗族,幾乎沒有留下過活口。


    難怪這小子敢說,這世上沒有講不通的道理,沒有說不服的人啊……


    而雷遠毫不停留,繼續向前,繞過一處數丈高的丘崗後,眼前霍然開朗。這裏,就是雷緒本隊的大營。


    這時候大概已是隅中時分,北風慢慢地放緩了節奏,天上的濃雲漸散,開始有陽光灑落下來。在山道後方傳來廝殺聲以後,本營裏的戰鬥反倒停歇了,戰場上的血腥氣隨風飄蕩,卻始終未能沒法完全消散。


    陳蘭所部的將士們大多都疲憊地坐在地上,隻有少量精銳還虎視眈眈地威逼著營地正中的牛皮大帳,有人喝罵挑釁著,還有人點起火箭一支一支地射過去,試圖將帳篷引燃。與陳蘭所部對峙著的士卒數量隻有大約百人,他們依托著大帳和周圍一圈竹木柵欄擺出死守的樣子,其中絕大部分都帶著傷,甲胄、武器也都破碎不堪。


    雷遠抬眼望去,許多較熟悉的扈從都不見了身影,此刻負責指揮的是謝沐手下一個名叫雷澄的年輕軍官,持刀護在他身邊的居然是王延。


    雷澄也看見了從丘崗後麵策馬而來的雷遠。他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神情,連忙猛力拍打著王延的脊背,指著那處方向叫道:“你看那裏!小郎君來了!啊啊啊啊!”


    最後那幾聲並非歡呼,而是慘叫。原來王延肩背處的甲胄縫隙裏,夾帶著幾枚折斷的箭簇,雷澄正拍在箭簇上,自家手掌上破了老大口子。


    王延也痛呼一聲,踉蹌了幾步,他隨即看見雷遠身後不斷湧入大營的兵馬,於是狂喜地大聲叫嚷了起來:“小郎君來了!小郎君來救我們了!”


    王延的呼聲驚動了許多人,緊閉的大帳帷幕被猛地掀開,辛彬從裏麵箭步竄了出來。他立即看到了雷遠,看到了雷遠身後層層疊疊排開的騎兵和步兵。他自然也看到了與雷遠並轡而立的那名中年武將。


    那一定是趙雲。辛彬忽然想起了簡雍的話,他瞬間就明白了更多。


    對於劉豫州而言,灊山的距離太遠了,他能投放於此的力量終究是有限的,更不可能像吳侯那樣,動輒以數萬人馬張揚聲威。劉豫州想要贏得數萬百姓的投奔,就必須把有限的力量投放到最關鍵的地方,影響最關鍵的人。


    辛彬本以為,在宗主雷緒不能理事之後,自己實際掌控著廬江雷氏宗族事務,乃至淮南豪霸聯盟的運行,是毫無疑問的關鍵人物。他甚至想過,能不能借著這個機會,為自己謀取一些……但現在辛彬知道了,自己不是。


    不是就不是吧,多想什麽呢。


    辛彬深深地吐氣,那些長期以來迫得他舉步維艱的沉重壓力,仿佛隨著這口氣一起流泄而去。他扶著柵欄,忽然嗚嗚地哭了起來:“宗主啊!宗主啊!小郎君來了!我們有救了!”


    “奶奶的……”陳蘭同樣看到了雷遠所部大舉進入的情形。


    他看到自己的老相識,廬江雷氏的有力曲長鄧銅和賀鬆正帶著大規模的兵力出現。粗略估算,這支部隊合計將近兩千,而自家部曲還能作戰的不會超過五百。


    怎麽會有這麽多人?陳蘭不明白。但他至少知道,大勢已去了。


    “奶奶的……”他再度唾罵,卻不知道罵的是誰。他鬆開緊握在手的刀柄,頹然坐倒在地麵。這處紮營的平地是個草坪,但經過數百人的反複踐踏,如今已變成了爛泥地。汙血和泥漿混合在一處漫溢著,陳蘭坐下去的時候,便將血泥濺得四麵飛起。


    在這時候,他滿腦子都在瘋狂地想著:自己中了雷緒的陷阱嗎?雷緒沒事?生病是裝的?或者雷脩沒事?戰死是假的?又或者,陳四五這個廢物被收買了,或者被騙了?他們費這麽大精神,就為了坑死我?再或者,廬江雷氏投降了曹公?不不,這個不太可能,他們應該是……各種想法很快就將他本不夠精細的腦海攪亂成了一鍋粥。


    他不得不頹然歎氣,總之是輸了,還想什麽呢。


    腦子不好使,想什麽都沒用。老子認輸,接下去的事情,和老子沒有半點關係了。


    陳蘭低下頭,看看自己在多年戰爭生涯中失去兩根手指的粗糙手掌,手掌上滿是血、汗和泥漿,有點顫抖。那不是害怕,隻是累了。好在從今以後,就可以休息啦。他對自己說。


    身前馬蹄踏地的聲音響起,有一隊戰馬來到陳蘭身前,為首的一匹駿馬因為主人勒韁而不耐煩地打了個響鼻。來者是誰?架子不小嘛。陳蘭懶得抬頭去看,坐著不動。過了一會兒,有好幾個人從兩側過來,動作粗魯地按著陳蘭的肩膀,把他的身軀仰麵放倒,往後拖。


    陳蘭沒有反抗,他隻覺得陽光有些刺眼,於是把眼睛閉了起來。


    ……


    與此同時,站立在小穀出口處的馮熙歎了口氣。一場夤夜發動的奇襲最終延續到天光大亮還無法底定,待到分散在各處的雷氏部曲和盟友們作出反應,這這場奇襲就要失敗了。他看看了站在不遠處的幾名持戟哨兵,往袍袖裏掏了掏,拿出個看上去沉甸甸的繡囊來。


    自己進入灊山以後,這幾名哨兵就一直跟著,自己居住的小穀也是由他們在外圍守把。如此操作並無不妥,這既是為了保證安全,也為了隔斷信息傳遞;畢竟談判重要,誰都想避免人多口雜的局麵。


    偏偏昨日夜間,陳蘭偷偷進入到小穀,而此行居然並未被哨兵們攔截……這些哨兵們必然內通陳蘭,此刻也必然人心惶惶。


    “幾位!”他揚聲喚道:“對,喚的就是你們。”


    一名哨兵首領模樣的人看看其他幾人,往馮熙的方向走了幾步。彼輩臉色雖不好看,禮數還在:“使者有何吩咐。”


    馮熙保持著雍容風度,客客氣氣地將繡囊交給那衛士首領:“整夜無事,我睡得很好。勞煩幾位辛苦守護一夜,小小心意,請不要客氣。”


    另一名哨兵不知何時湊了過來,一迭連聲地笑道:“整夜無事就好,就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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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領瞪了同伴一眼,收下繡囊,向馮熙躬身致謝。


    馮熙轉回到小穀深處,待到莽林掩映住哨兵們的視線,他自家的扈從側麵閃身出來:“馮君?”


    “我特地告訴他們,整夜無事,我睡得很好。如果是聰明人,就該明白意思了。”馮熙道。


    “那個陳蘭的下屬,已經被我們塞住嘴,捆上了……接著怎麽處置?”


    這還用問?馮熙瞪了扈從一眼:“挖個坑,埋得深些,趕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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