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時,江麵上的霧氣散了,站在魯山上放眼眺望,隻覺得天氣極其晴朗,雲層漸漸閃開,在雲層背後的天空,明淨得像是一整塊湛藍色的、透亮的琉璃,陽光慢慢地透過了雲層,灑落在人們疲勞但是愉悅的麵容上。


    雷遠等人並不知道東吳的首席重將適才就在魯山腳下的輕舟裏,也並不曉得劉豫州為了招攬這數萬人丁戶口,將要付出的代價。當礙眼的馮熙終於離開以後,每個人腦海中都想到了過去數十天的辛苦即將到頭,目的地就在視野所及前方。魯山上的每個人,無論簡雍、趙雲、雷遠、辛彬,或是鄧銅等武人,都壓抑不住心中的快樂情緒。


    鄧銅、賀鬆、丁奉、郭竟、王延等人是快樂的,對他們這種在亂世中掙紮了太久的武人來說,能夠從一次又一次艱難的戰役中存活下來,就已經足夠了;現在,或許還會迎來美好的前途,那不是夢中才會出現的場景嗎?


    辛彬是快樂的,雖然宗主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但隨著小郎君的崛起,廬江雷氏的未來依舊可期。在這樣的世道裏,辛彬已經無法要求更多了。


    簡雍是快樂的。他本來就是個不拘小節的人,這時候拿著為馮熙祖道所備的濁酒,連著喝了好幾盅,喝得猛了,有點上頭,於是他揮著手,開始唱起了年少時在涿郡喜愛的歌謠。他自幼與劉豫州相識,少年時就隨從在劉豫州身邊,周旋於各種場合,至今已經二十多年了。但簡雍始終還是那個簡雍,從來都是那麽簡傲跌宕、威儀不肅。他在這種場合持盞高歌,可說是失禮之極,但是偏偏周圍看著的每個人都在笑,甚至還有人興衝衝的替他打拍子。


    趙雲也很快樂。這位昔日白馬銀槍馳騁河北的少年將軍,如今已經年近五旬了,為了追尋心中的仁政,他在最艱難的時候也堅定不移地陪伴著那位仁厚之主。許多人覺得,趙雲就像是劉豫州的影子,他與劉豫州朝夕相處,以劉豫州之喜為喜,以劉豫州之憂為憂……老實說,過去的很多年裏,憂的時候未免多了點。但就在這一兩年間,壓抑許久的局麵突然間看到了曙光。而此次灊山之行,又必將為劉豫州的大業增添堅實的基礎……趙雲真的非常快樂,但他內斂慣了,隻是看著簡雍滑稽的動作,然後微笑。


    雷遠同樣快樂。回望過去的短暫時日,那些曾經困擾他的猶豫、遲疑、畏懼……都已經消失了,雷遠找到了來到此世的意義,也確定了事關未來的努力方向。雖然在這個過程中,他經曆了諸多艱險,失去了自己血脈相連的兄長和無數親密的夥伴,但此時此刻,他胸中湧動著對未來的強烈期待。


    樊宏的叫聲驚動了沉浸在喜悅中的人們:“看,夏口城那邊,是劉豫州的水軍!”


    於是眾人一起去看。


    因為霧氣散去,視野漸漸清晰了,可以看到夏口城對著沔口的那一麵,有個規模巨大的港口。港口通過連綿的夯土牆體和望樓,與夏口城形成一整個防禦體係。港口內泊著大大小小近百艘戰船,其中大部分都是艨艟、走舸,還有兩艘在甲板上高聳戰樓、設有女牆垛口的樓船。這種樓船一艘就可以搭載數百名將士,憑借重弩、鉤拒和火箭作戰,是江河上當之無愧的巨無霸。樓船頂層的望塔上,高高立著“劉”字大旗,毫無疑問,那是劉豫州麾下的荊州水軍。


    昔日劉表治荊州時,荊州水軍強盛,艨艟鬥艦數以千計,能夠在水上作戰的將士超過十萬,足以與東吳舟師相抗衡。後來曹公南下,荊州水軍在赤壁大破,部眾星散,許多基層將士都匯聚到劉豫州的麾下,負責帶領他們的乃是關羽。


    正在觀瞧的時候,幾艘走舸自港口裏駛出,向著魯山方向而來。


    “不知來的是誰?我們去看看!”簡雍笑著招呼眾人,往山下趕去。


    眾人彼此呼喚著,一起跟上。有些人一邊走,一邊還忙著整理衣袍。淮南數萬人丁到達,劉豫州那邊,必然會派出重臣相迎。無論來的是哪一位,總之自家不可失禮。


    所謂走舸,乃是棹夫甚多的快船,這種船的船身狹窄利於破浪,可以在江麵上往返如飛鷗。赤壁之戰時,東吳大將黃蓋往曹公的水軍營中縱火,就是用了這種船隻作為火船。


    走舸船行甚速,而夏口城到魯山之間,隻隔了一條沔水而已。所以當眾人來到山下那處曲渚回灣、蘆葦橫生的小港時,已經可見成群的鸛鶴從水麵上驚飛,在上空密密麻麻地盤旋著。那幾艘走舸組成的船隊,正在陸續靠岸。


    水手尚未係纜,便有一名中年漢子急不可耐地從船頭箭步躍到岸上。他的動作倒頗為敏捷,可是,因為岸邊的地麵被江水拍擊得濕滑,他落腳的時候沒有站穩,踉蹌了幾步,不得不連連揮舞雙手保持平衡。


    此人是誰?


    雷遠剛想到這裏,就聽身邊的簡雍疾步向前,大聲慘叫:“主公!小心啊!”


    那中年漢子聽得簡雍叫喚,抬頭露出燦爛的笑容:“哈哈哈,憲和放心。新換的靴子不合腳,沒事!沒事!”


    這人是簡雍的主公?他就是劉備!


    劉備竟然親自來了!


    雷遠吃了一驚,慌忙從簡雍的肩膀後向那中年漢子仔細看去。


    隻見這人大概五十來歲的年紀,衣著很是簡樸,袍服邊緣有明顯的磨損和掉色。他長著一張瘦長的臉,眼眶很深,或許年輕時曾經相貌英偉;可是額頭上歲月蹉跎留下的痕跡和斑白的鬢發,使得此刻的他看上去老氣遠過於英氣;配以那對大得嚇人的招風耳朵,又讓人覺得有些滑稽。在他的身上,雷遠看不到任何威嚴氣勢,隻有一團和氣的笑容,像是個離開戰場很久了的老兵。


    雷遠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就是劉備?在自己前世,季漢先主、昭烈皇帝堅忍不拔而終成大業的故事早就家喻戶曉;在此世,雷遠又曾經聽到許多人讚歎稱道這位仁厚之主、認為他是能與曹公相提並論的英雄。可劉備竟然就是這個樣子?


    好吧,或許不一定每個英雄人物都相貌威武,可眼前這個尋常到周身上下找不出亮點的中年人,真的就是左將軍、豫州牧、宜城亭侯劉備?


    雷遠正在驚疑的時候,趙雲也快步上前,恭敬地行禮:“主公……”


    劉備緊走兩步,張開雙臂猛地抱住了趙雲,連連拍打他的後背:“子龍,辛苦你了!哈哈哈,我就知道,你能辦成的!”


    雷遠與趙雲同行的這些日子裏,漸漸了解其人。深知趙雲是恂恂如儒生的性子,平日裏言行動靜皆可為式,不輕易逾越規範的。但劉備就這麽毫無拘束地抱著他,大聲地感謝,大聲的笑。


    趙雲用餘光瞥了一眼雷遠,看到雷遠滿臉驚訝的神情。他連忙折返幾步,拉著雷遠過來,向劉備介紹:“主公,這位便是廬江雷氏的小郎君,雷遠雷續之。我與憲和此番所以不辱使命,實有賴於續之的深明大義,更離不開他不遺餘力的支持。”


    雷遠深深作揖:“廬江雷遠,拜見玄德公!”


    雷遠眼下尚非劉備的下屬,所以並不以主公相稱。


    以劉備的官職身份,雷遠這等山野草民見他,按理是該跪伏在地行大禮的,但是雷遠並沒有這麽做。哪怕已決定要在左將軍府的羽翼下吃飯,納頭便拜這種事情對雷遠來說,還是太過諂媚了。何況,雷遠無論如何,也是一個打算帶資入股的合作方呢。


    而劉備好像完全沒有注意雷遠的姿態,直接上前一步,握住雷遠的手,攙扶著他。


    與此同時,劉備很明顯地猶豫了一下,似乎在考慮應該說些什麽,最終他咧嘴笑了起來,簡單地道:“多謝續之了!辛苦續之了!”


    劉備的臂力非常強,而手掌很粗糙,還生著很多堅硬的繭子,確實是老兵的手。雷遠感覺到他掌心的溫暖,也感覺到了他握手時真誠的態度。抬起頭看到劉備的眼睛,雷遠忽然發覺,這種眼神與雷遠此世見到的所有人都不太一樣。


    在這個年代,人與人之間是有高下之分、尊貴卑賤之分的,每個人在與他人交往的時候,都要不斷的衡量,從而選擇適當的威儀姿態、不逾行次。這種人與人的等級關係或許是維係統治秩序的必需,但在雷遠看來,那真是一套繁瑣到令人窒息的玩意兒。來到此世之後,雷遠受夠了這些,而又不得不習慣這些。


    唯獨在劉備的動作、語言和眼神裏,雷遠看不到這種衡量。劉備想要表達善意,於是就單純的、不帶任何附加內容的表達善意。這種簡單直接的姿態,瞬間打動了雷遠。


    於是雷遠也笑了:“能為玄德公效勞,是我的榮幸,是廬江雷氏的榮幸。不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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