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正是千頭萬緒紛至遝來之際,蔣琬每天一溜小跑往返於縣衙與各處現場之間,忙得不可開交。既然與雷遠大致約定了操作方式,其它的細務自有小吏們具體對接。於是蔣琬並不耽擱,告辭而去。


    周虎隨即離開。他是負責宗族事務的大管事,比蔣琬更加繁忙,昨夜與雷遠商議以後,立刻就有諸多事務要安排下去,當務之急的,便是修繕糧倉。


    樂鄉縣城大體呈四方形,西北角是偏將軍和縣長合署辦公之所,現在是蔣琬用著,東北角原是個大宅,即將被改建為頗具規模的軍事堡壘,雷遠的起居辦公一般都在這裏。按照此前的規劃,堡壘當中除了有駐軍的營房,還有軍械庫、糧庫和馬廄等附屬設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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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糧倉有兩個,距離雷遠所處的正堂不遠,都建築在墊高的土石台基上。其一為囷,其二為倉,百年前應當分別用來存儲大豆和粟米。糧倉的牆體甚厚,其上僅開設小孔通氣。因為倉頂和外側樓閣早已坍塌,後來占據糧倉之人在裏頭鋪設木板,把透氣孔當做弓矢的射孔,將之作為碉樓使用,倒也有模有樣。


    今天淩晨起,周虎調集民伕三百餘和輜兵百餘人,開始修繕糧倉。因為同時拆毀周邊廢棄的房舍以獲取建築材料,預計隻需兩天,就可在倉底重新敷設木板和幹草席,並新建四麵出簷的懸山頂。與雷氏部曲們同來樂鄉的第一批徒附賓客中,有幾位頗擅土木建設的老手。此刻,他們正在負責指揮修繕。而周虎是個臨事細密的,總覺得到現場看看才能放心。


    雷遠並不留他。


    這幾日大家都很忙碌,應對周旋的繁文縟節能免則免,有那時間,還是多做些實事。


    周虎從正堂裏轉出來,沿途隻見營壘中各處施工場所鋪開了許多。幾條連通到營房位置的土路也被夯實平整,路邊上的空地上堆積了木石等材料。負責出力的民夫搬石掘土,絡繹往來;而手持墨鬥、尺矩等物的匠人呼喝指揮著,叮叮當當的敲鑿之聲不絕於耳。不時從某處騰起一陣灰塵,嗆得人灰頭土臉。


    負責修繕糧倉的工匠首領徐簡年約四十餘歲,皮膚黝黑、滿麵滄桑,雙手皸裂得非常厲害。他是雷氏宗族庇蔭下的舊人了,兩個族弟、三個兒子,也都是工匠。廬江雷氏在灊山中的營壘要塞,很多就是由徐簡帶領家人負責興造;據他們自己吹噓說,十年前,他的族人們還曾參與過營造仲氏政權在壽春的宮殿。


    周虎本身並不了解土木建設,有關事務完全放手給徐簡施為,他本人隻對相關的物資消耗予以核實,所以兩人合作的很是順利。


    眼看周虎來到,徐簡連忙前來招呼。他二人早就相識,徐簡身為工匠首領,當然知道周虎自從傍上小郎君的粗腿,已成了地位甚高的貴人,於是不僅言語格外客氣,還不知從哪裏找了塊漆黑的布巾,打算替周虎擦擦灰塵。


    周虎哈哈大笑著拒絕,兩人輕鬆閑聊幾句。


    正要與徐簡一起進入糧倉內部看看,忽有一名扈從腳步匆匆趕來:“周管事,小郎君急召。”


    周虎吃了一驚,剛離開不久,如何又有急事?看那扈從麵上,倒沒有什麽端倪。他連忙向徐簡告罪一聲,快步往正堂趕去,路上試探問道:“可有什麽情況發生?”


    那扈從搖搖頭:“適才有急報傳入,小郎君立即召集各位營司馬和管事,具體發生了什麽,實在不知。”


    “好,好。”


    周虎抵達正堂,郭竟已經先到,雷遠也不多說,隻讓二人稍等。不多時,正在城外軍營的賀鬆、雷澄先後趕到。這四人,便是此刻廬江雷氏在樂鄉城中地位最高的四個實權人物了。


    四人都是毫無征兆地被雷遠急召而來,再看堂中,一個扈從、書佐也無。四人彼此眼神詢問,俱都不解。


    雷遠看出了他們的疑惑,於是伸出手去,試圖拿起案幾上的一封書簡。手伸到一半,他轉而將手掌覆在書簡上,半晌之後才徐徐道:


    “適才王延遣人來報,家父和廬江雷氏宗族的成員們,已經抵達樂鄉。現在,他們正在碼頭處停駐,預計今晚抵達縣城。”


    廳堂裏的氣氛瞬間有些壓抑。


    周虎忍不住縮了縮頭。廬江雷氏的宗主和宗親們即將到達,作為為宗族效力之人,按說應該表達歡悅才是。但他……他實在歡悅不起來。


    周虎感覺自己的情緒很複雜,有些緊張,還有些惶恐。


    廬江雷氏是雄踞淮南的豪武家族,但其擁有的並不隻是勇敢善鬥的部曲私兵,還有規模巨大的依附民眾。而依附民眾的規模之所以龐大,離不開雷氏數十年深植於民眾之中的宗族號召力。


    擁有此等號召力的,是廬江雷氏的宗族長者們,並非雷遠,或者跟隨著雷遠的堂上數人。


    堂上這些,都是通過灊山中的變亂而奪取權力的人。在那場變亂之前,雷遠是不受重視、毫無聲望的次子,郭竟是個護衛頭目,周虎是個沒人緣的管事,賀鬆、雷澄的日子好過點,但也不過是戰場廝殺的匹夫,遠沒有如今執掌一營的地位。


    雷遠通過廝殺和戰鬥掌握了部曲,又籍著曹軍追擊的危險境地,以武力壓服、掌控了整個廬江雷氏宗族。但這掌控是完全立足於軍事的,一旦到了和平的環境中,情況就難免有所變動。


    與那些宗族中的宿老相比,與宗族禮法賦予他們的地位相比,雷遠本人倒還罷了,他的夥伴們,幾乎可以說是無根浮萍。


    在場眾人都明白,雷遠本人率先前往樂鄉的時候,將後繼總攬事務的權力委托給了辛彬和王延。當時已經明確了,兩人應當在沔口扶持雷緒安然養病,並保護雷氏宗親們,讓各部百姓先期出發;待到樂鄉各處安頓妥當,再跟隨最後一批船隊前來。


    然而辛彬和王延沒有做到雷遠要求的。


    現在,廬江雷氏的宗主雷緒提前來到樂鄉了,與之一起的是誰?簇擁在他身邊的是雷氏宗族的長者和宿老嗎?


    究竟發生了什麽情況,使得辛彬和王延無法控製雷氏宗族中人的動向?


    周虎想不明白。


    雷遠將書簡打開,再看了幾眼,重新合上。


    他環視眾人,微笑道:“永明在書簡上說,家父的健康狀況略有好轉,每天清醒的時間據說有一個時辰,最近連續接見了宗族中的宿老。另外,辛公也在其間幫扶出力,為我父親做了很多事。”


    頓了頓,他繼續微笑著,十分歡悅地道:“家父的身體競能漸漸康複,真是太好了。”


    郭竟的眉頭略微一跳,很快就恢複原樣。


    賀鬆麵沉如水,看不出半點表情。


    而周虎把身體整個往後縮了縮。


    唯獨雷澄不明所以地讚同:“真是太好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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