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時分,晝短夜長。就在兩人談話的時候,太陽沉到了起伏群山之後,忽然間,就看不到了。一輪彎月掛上了橫生的枝枒,灑落下暗淡的光。山坡下方,那片蠻人營地裏亮起稀疏的幾簇火光,沒有什麽特別的動靜。而山坡上的人交談的話題,似乎也和他們沒什麽關係。


    “我們是玄德公麾下偏將軍雷緒的軍隊。”雷遠指了指西麵的深穀方向:“往那裏不遠,有我們的城池。因為同伴落到了山下蠻人的手裏,我們來此是為了救出同伴;或者,殺死山下的蠻人為同伴報仇。”


    “原來如此。”沙摩柯重重點頭,露出深思的神色,片刻之後又問:“你說的玄德公,便是駐紮在公安的劉備嗎?”


    “大膽!”李貞叱喝了一聲,旋即被雷遠抬手止住。


    按照當代的習俗,直呼人名甚是無禮,李貞家傳儒學教養,尤其見不得此等狂悖之舉。但這沙摩柯隻是個蠻夷罷了,雷遠大可不必去苛求他。


    “你居然知道玄德公駐在公安城?”雷遠反問道。


    “我聽說,玄德公執掌一州之地,部下有數不清的百姓,數萬名戰士。他是漢人中的英雄,地位足以和孫權相比,對不對?”沙摩柯雖然無文,卻顯然是個乖覺的。一旦確認眼前數人與玄德公有關,他立時改變了稱呼:“你們是玄德公的部下,想必……”


    他停下言語,仔細看了看雷遠等人的衣著裝備。雷遠著了件皮甲,外罩戎服,倒也罷了;樊宏等人披掛的鐵甲即便在黯淡暮光中也反射出森寒的微芒,瞬間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他再度向前走了幾步,幾乎貼近到樊宏跟前,試圖摸一摸樊宏身上的劄甲。


    劄甲的甲片形似書劄,身甲部分使用較大的長方形甲片,袖甲使用較小的甲片,從下到上層層反疊,以便臂部活動。樊宏穿著的這件,是此前在擂鼓尖的繳獲,原屬於張遼部下的陷陣之士,對銳器砍、刺的防禦力極強。


    這批繳獲的兵甲普遍破損的很厲害,雷遠設置了專門的機構負責保管修複,但因工匠不足,所以目前為止隻修複了少量,陸續配給扈從和本部部曲中的精銳。樊宏得了一件,將之視若珍寶,每天都要上油保養,那容這怪人伸手亂摸?連忙揮手將這怪人趕開。


    “這些可都是好東西,不是隨便哪支漢人軍隊都能這樣配備的……”沙摩柯退回幾步,眯著眼上下打量雷遠,終於確定地道:“你是漢人中的渠帥,至少也是一方頭人,對不對?你是玄德公的有力部下,不是一般人!”


    他忽然激動起來,揮動著雙手,在原地走動了幾個來回:“我正想聯係你們,我們要談談!你看,佷山蠻剛抓了你的同伴,他們……我們……”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雷遠冷靜地打斷了沙摩柯的話:“你究竟是什麽人?為何來此?”


    這個問題使沙摩柯呆怔了半晌,猛地歎了口氣。他滿身的精氣神,仿佛都隨著這口氣吐了出去,整個人仿佛老了好幾歲,肩膀都佝僂了下來。但他很快就打起精神:“從這裏往南兩百裏,是你們漢人的武陵郡,對不對?武陵郡太守叫黃……黃……“


    “黃蓋,黃公覆。”雷遠道。


    “沒錯,黃蓋。這個黃蓋非常厲害,過去的一年裏,把我們五溪蠻打慘了。”沙摩柯連連搖頭:“一年裏,我們就死了四五百名勇士,都是我能叫出名號的,真正的勇士!現在五溪蠻已經快垮啦,很多渠帥都向黃蓋降服,變成了他的走狗,轉頭過來殺自己人。不願降服的,要麽就躲到大山深處不敢冒頭,要麽就像我這樣,撤退到佷山蠻的地盤,看看能不能收攏幾個部落,重新站住腳。”


    “佷山這裏,到處都是軟弱無能的部落,所以我還是五溪蠻王,隻要我能把他們都打敗!”沙摩柯探出雙手,作刀斧之狀在空中連連虛砍,像是在威懾敵人,又像是在給自己打氣:“快了!隻要把不願降服的人都打敗,我就是五溪蠻王,對不對!”


    原來這是一條從武陵郡逃來的喪家之犬。


    吳侯所任用的武陵太守黃蓋,絕非尋常庸將,而是宗族深深紮根於荊南各地,擁有極強潛在勢力的一方強人。


    黃氏本就是枝繁葉茂、綿延千載的荊州巨族,近代以來,有黃香、黃瓊、黃琬祖孫三代名士,兩世太尉,其地位幾乎可以與袁、楊之流高門相提並論。黃蓋的先祖曾任南陽太守,開創了黃氏在荊南的主要支族。黃蓋本人少年即為零陵郡吏、又舉孝廉入仕,雖然此刻身為武陵太守的直屬部曲不過五百,但一旦動員其家族遍及荊南的徒附賓客、故舊親朋,可用之人何止數千?


    五溪蠻經曆多年內亂之後,已經遠無當年攻克武陵郡治的強盛,他們絕非黃蓋的對手。


    但黃蓋也不可能徹底製服五溪蠻。武陵以西的群山茂林,實在太過廣闊,太過深險了。無數種落星羅棋布於其中,根本沒有人能夠將之連根拔起。


    敗在黃蓋之手的,隻是群山邊緣、初步接受漢化的一批部落罷了,這些部落一方麵像漢人莊園主一樣農耕開墾、招攬人力,另一方麵則自恃其蠻夷身份,不納賦稅、不服管束……沙摩柯顯然就是其中之一,甚至是其中勢力特強的那一個。當這位部落首領經曆了慘痛失敗,又不願意亡入深山巨壑、真正去做化外之民的時候,潛逃至吳侯勢力範圍以外的樂鄉縣,就成了一個很妥當的選擇。


    隻是,這人分明漢化極深,卻又擺出一副無知無畏的莽撞架勢,顯然是想要籍此為自己謀取什麽吧。此等作態,落在他人眼中未免有些好笑。


    “既然我是蠻王,就要掃平這些部落,才算名實相副,對不對?但有不願臣服的,都是叛逆。我今天就是帶領部下追擊叛逆到這裏……”沙摩柯指了指山下那座營地:“殺盡他們就回,不會與你們作戰,也不會惹麻煩!”


    “這些是叛逆?”


    “不遵蠻王號令的,不是叛逆是什麽?對不對?這一個月裏,我已經殺了很多叛逆,接著還會繼續殺。”沙摩柯站到雷遠身邊,挺起胸膛:“有我沙摩柯在此,保證此地再沒有蠻人與漢人的衝突。玄德公的樂鄉縣一定是安定的!怎麽樣?”


    雷遠頓時明白了。


    在接觸到武陵太守黃蓋的勢力、進而認識到站在黃蓋身後、具備更大力量的吳侯孫權以後,這個看起來雄心勃勃的蠻夷首領畏懼了,甚至可以說,他已然喪膽。所以他才會帶領宗族來到樂鄉。


    或許這沙摩柯下過功夫打聽,知道玄德公的仁厚之名吧。又或許,他認為玄德公對荊蠻的手段會與黃蓋有所不同?很顯然,他雖然口口聲聲自稱五溪蠻王,實則給自己打氣的成分更多些,而他需要的不僅是落腳之處,還有玄德公的庇護。


    這沙摩柯所處的狀態,倒和前些日子在灊山中彷徨失措的廬江雷氏相似,隻不過沙摩柯所能夠選擇的道路更少些。如果此人果然有吹噓的那些實力,那麽雷遠隻需要順水推舟,就可從此保障樂鄉縣西部廣袤區域的安定了。


    然而,雷遠微笑著搖了搖頭:“我是玄德公任命的樂鄉長。有我在,就足夠保證樂鄉縣的安定。在這樂鄉縣裏,不需要什麽五溪蠻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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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什麽?”沙摩柯驚奇地瞪著雷遠,猛地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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