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德公是真正的仁厚之主,以雷遠所見,他對百姓的關懷、對平定禍亂的渴望,都是絕對真誠的;但他同時也是亂世中崛起的梟雄,是親身經曆過無數風刀霜劍、精通種種謀劃盤算的強悍領袖。


    誠然劉備半生戎馬,多番落魄。可是如果仔細分析,他這數十年政治生涯中的失敗,絕大多數都是因為實力上出現了無法填補的差距,除此以外,其本人的發揮並沒有多少值得詬病的地方。他長年周旋於曹操、呂布、袁紹、袁術等天下強豪之間,由區區一縣尉成長為欲信大義於天下的英雄……這個過程究竟需要怎麽樣的權謀?會錘煉出何等的縝密心計?講老實話,雷遠完全不覺得孫權的謀略會在玄德公之上。


    隻聽此刻簡雍說的兩條,雷遠就可以確認,此番玄德公前往京口,明擺著把吳侯給糊弄了。


    雷遠瞬間想到了與之相關的兩件事:


    其一,玄德公此前攻取荊南,打的是荊州刺史劉琦的旗號,然而劉琦就在玄德公出發前往京口的那幾日,悄悄病死了。玄德公甚至沒有為劉琦大舉發喪,而是緊急組織群下,推舉自己擔任了荊州牧職務。嚴格來說,這是名不正、言不順的舉動,用前世俗語說,便是“吃相難看”。


    再考慮到周瑜據南郡,黃蓋據武陵、程普據江夏、魯肅據益陽……荊州牧的職務一開始就頗有些搖搖欲墮的意思。可是京口一行之後,吳侯竟然承認玄德公都督荊州?這一承認,幾乎是對東吳所任命各地荊州官吏的沉重打擊,是東吳自家撬動了自家在荊州的根基!


    其二,既然盟友承認己方都督荊州,玄德公以表領徐州牧作為予吳侯的回報。畢竟孫權此前的正式職務不過討虜將軍、會稽太守而已,由堂堂左將軍劉備出麵表為方伯,這當然是豐厚的回報。


    問題是,為什麽是徐州牧?吳侯欲得徐州,就得全力向北經營,然而從江左向北發起進攻,必經的重鎮乃是合肥。此前雷遠又聽說,鎮守合肥的曹軍大將,乃是蕩寇將軍張遼。這是吳侯能打贏的人嗎?雷遠對吳侯沒有一丁點的信心。


    雷遠不得不讚歎,玄德公實在厲害。而他也清楚地知道了,玄德公對荊州、對東吳盟友的真實態度。


    簡雍安然端坐著,仿佛是給雷遠留出再三思忖的時間。


    過了好半晌,他才鄭重地問道:“續之,你果然明白?”


    雷遠微微躬身:“雖不可說,卻請憲和先生盡管放心。”


    不可說就對了,簡雍露出了滿意的笑容。他在灊山中見識過雷遠的霹靂手段,知道這年輕人擁有足夠的力量和決心,必然能夠貫徹玄德公的意圖。


    隻是,此行所要說的,不止以上兩項,還有一件極其重要之事。這件事……哪怕不在公開場合說起,也很有些損傷主公的威名。當然,簡雍並不覺得難以啟齒,作為與劉備有三十多年交情的老朋友,他甚至覺得那件事有些滑稽。


    簡雍輕笑一聲,繼續開道:“續之的才能,我是斷然放心的。有你在樂鄉坐鎮,主公也很放心。此番前往京口,來回的路程中,主公都曾向我提起續之,頗多誇讚哪。”


    雷遠連連搖頭:“窮困來投之人,至今寸功未立,哪裏當得主公的誇讚?憲和先生之言,著實令我羞愧。倒是憲和先生你……剛從灊山返回,再隨主公去京口,現在又提前趕回公安,巡行各地通報……這一路奔波勞碌,著實令人敬佩。”


    “我這人殊少文武才幹,隻剩下往來奔走的一點勤快尚可自許,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簡雍不經意地擺了擺手,撐地起身。他是天生自來熟的性格,到哪裏都不把自己當做外人,這時候在雷遠的帳內繞了半圈,沒看到酒水,隻找到個粗糙黑陶大壺,裏頭裝著半壺口味淡薄的蜜漿。於是他便老實不客氣地為自己倒了一盞,咕咚咕咚喝了。


    回來落座,他繼續道:“說到勞碌,主公家宅內外都要應付,日夜不得消停。比起我們這些隨員來,其實他才是最勞碌的那一個。”


    呃……雷遠一時不知道該怎麽接話。家宅內外還好理解,外有吳侯及其臣屬們,內有新婦孫夫人都要應付罷了;但是日夜不得消停……簡憲和你什麽意思?主公夜裏消停不消停,你如何曉得?你是不是管得太寬了?怕不是在作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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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簡雍一看雷遠神色木然,連忙解釋:“續之你不知道,孫夫人……唉,孫夫人性格才捷剛猛,頗肖其父兄,日常將吳侯所賜的宅院置辦得猶如軍營。她身邊的百餘名侍婢,又個個都會舞刀弄劍,老實說,我看主公每入內宅,常有凜凜之感,恐怕一晚上都會輾轉反側,如有芒刺在背啊。”


    雷遠依然不知道該怎麽接話。


    既然孫夫人嫁給了玄德公,便是荊州眾文武的主母。雷遠可不會把口無遮攔的習慣帶到講究禮法有度的當世。有些話題,雷遠不能,也不願參與,皆因討論這些話題本身就逾越了主從之分,日後恐怕會為人詬病。


    偏偏簡雍擺出一副非要把這話題進行到底的架勢。他再度起身,提起自家的坐席,放到雷遠身邊,再度坐下。然後還側身盡量靠近雷遠,壓低聲音道:“續之,我知你是誌趣高潔的君子,但接下去有些話,乃是主公的意思,你還得認真聽過。”


    雷遠狐疑地看了看簡雍,歎氣道:“那便請憲和先生講來。”


    雖然帳中並無他人,可簡雍仍然再度放輕了聲音:“孫劉兩家聯姻,是為了鞏固同盟,確保兩家彼此信任。然而,主公是主公,孫夫人是孫夫人,雙方不能簡單地視為一體。主公出於種種考慮,難免有對孫夫人退讓敷衍的時候,但是,如續之這樣的重要部屬,還請務必把握其中分寸。”


    雷遠沉吟著,慢慢點了點頭。


    雷遠很清楚原本的曆史上,玄德公與孫夫人的這場婚姻究竟為何而發生,又將如何結束。所以他也立刻能明白劉備的想法。帶著這麽一位驕縱強悍的新婦在身邊,若不提前向各路部屬打過招呼,劉備簡直不敢踏足自家的公安城。而簡雍的的確確是玄德公真正的心腹,這樣的話,也隻有他能說出口了。


    可雷遠忽然覺得簡雍有些陌生,這個代表玄德公向同僚們私下吹風、要求提防玄德公新婚妻子的人,和灊山中那個誠意拳拳,為百姓們考慮的人簡直不像是同一個人。


    雷遠也很清楚,孫劉兩家聯盟本就迫於曹公的威力,不得不爾;為了維係這個脆弱的聯盟而強加的婚姻,原不必指望有多少真實感情在其中。玄德公在這場婚姻中看似弱勢,其實是在扮演自己的仁厚形象以應對吳侯;那位看似強勢的孫夫人,才真是個命運全不由己的可悲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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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謝@這一生關於你的風景i 老爺打賞的盟主!加更一章以示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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