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來,到了建安十六年的二月末。


    自從孫劉兩家再度達成同盟以後,掩蓋在荊州上空的戰爭陰雲便完全消失了。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個久經折磨以至於荒殘的大州,慢慢地從極度衰敗中恢複過來,慢慢地充實元氣,顯示出百廢待興的勢頭。


    數十年的亂世中,種種無法想象的暴行席卷天下,已經把庶民黔首們折磨到了極限。


    戰亂前,他們還能唱什麽:“發如韭,剪複生;頭如雞,割複鳴。”待到百姓們的頭顱仿佛韭菜一般被排頭砍落,屍體填塞道路的時候,除了生存本身,百姓們已經沒有任何要求。而傳唱的歌謠,則成了:“大兵如市,人死如林。虎豹之口,不如饑人。”


    這樣的亂世中,身為主政一方官吏,想要有所作為,或許很難,想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卻很容易。他們隻要不去欺壓掠奪,就能得到百姓們的頌揚。


    而玄德公畢竟以仁厚著稱,他所任命的各地郡縣官員裏,或許能力有高下之分,治理的思路也各有不同,但大體來說,都能做到“政平訟理”四個字,更不消說,還有那位軍師中郎將四處奔走,到處查遺補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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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漢時宣帝曾說:“庶民所以安其田裏,而無愁歎之聲者,政平訟理也。”宣帝的治世也不過如此,如今還能要求什麽呢?


    這就足夠了。


    百姓們已經被折磨的沒有要求了。


    這個民族、這些胼手胝足的人們總是這樣。他們不怨天,不求人,依靠自己的勤勞與忍耐,一次次地熬過難以想象的滄桑苦難。仿佛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過去的千百年如此,以後的千百年,還會如此。


    而他們一次次的傾覆、掙紮和努力,落在史書上,不過輕飄飄的幾句話,幾個字。雷遠在前世時,記得兩句詩:“青史幾行姓名,北邙無數荒丘。”當時不過覺得對仗雅致,來到此世,才深深體會到,那些記錄曆史的人,原來從沒有把蟻民的苦難放在心上。


    於是數千載後,後人隻記得英雄如何,名將如何,謀臣如何,誌士如何,而那百數十個名字以外的人,那些數以千百萬計的、活生生的人,被屠殺被淩迫,直到血肉被踏成汙泥,好像卻沒有人在乎。後人有時候翻閱史書,甚至還擊節讚歎,或英雄本色,或曰殺伐果斷,實在有些隻言片語的記載解釋不了,便稱之為白璧微瑕。


    雷遠無法接受這種想法。


    雷遠知道自己不是聖人,更不是偉人,做不到改天換地。但他願意把身邊的人當作真正的人來看待,讓他們盡量過得好些。當他是廬江雷氏宗主的時候,盡量照顧好族人,現在他是宜都郡的太守了,那麽,就希望能盡量照顧好這一郡的軍民百姓。


    至於具體該怎麽做……


    雷遠自認不具備治政上的傑出才能,在日常的治理方麵,他選擇信賴自己的得力部下們:包括精通吏事、推動政務舉重若輕的郡丞向朗,注重安撫百姓、為政不以修飾的樂鄉長蔣琬,還有被雷遠灌輸了資產負債、利潤和損益的概念以後,隨身攜帶簡牘越來越多的周虎。


    而他自己,則通過一樁樁的具體政務,了解部下們的做法,分析他們做出決定的原因和背景,從而讓自己漸漸進入到太守的身份中去,能夠推進一些專項任務。


    在這個過程中,影響是相互的。向朗和蔣琬,同樣也會接受到雷遠從後世帶來的某些理念,進而將之與此世的實際相結合。


    比如現在,向朗和蔣琬就已經接受了雷遠的意見,將過去半年間縣衙從樂鄉大市中獲得的收入取出絕大部分,投入到大規模的基礎建設中。建設的順序依舊是他在樂鄉排定的那樣:先農田水利設施、次道路和橋梁、再驛置和邸舍、最後城市建設,包括極重要的衛生排汙設施。


    按照周虎的計算,這場建設預計將要花費五年時間,在這五年時間裏,從樂鄉大市中獲得的收入,每一枚五銖錢都會重新花出去。


    向朗和蔣琬本來無法想象這樣的工程。畢竟自古以來,亂世以後推行黃老之道與民休息,才是唯一的正確途徑。當他們剛知道這個計劃時,蔣琬幾乎暴怒地將之叱為無道之策,就連越級向玄德公申訴的奏書都已經連夜寫好。


    但經過雷遠的說服,他們將信將疑地同意試一試……然後就覺得真香。


    縣寺裏的錢財和物資固然嘩嘩地出去,許多貧民首先因此而得到了救助,在救助的同時,貧民、深山中的五溪蠻人和賨人被有效的組織起來,以極低的代價完善了大量的設施,而每一項設施的完善,都很快就發揮了作用。


    農田水利設施,比如堰塘、溝渠、水池、水車之類,幾乎必定會帶來今年的大豐收,哪怕春耕尚未鋪開,人們看到這些設施,就感到了安定。這其中,尤以夷陵、秭歸、巫縣等地的百姓為甚。過去這些年裏,從益州逃竄出來的武將們在民政方向實在乏善可陳;於是新任太守的作為,立刻就使得百姓歸心。


    而道路和橋梁的建設,則引來了益州的商旅們。


    建安十五年的年末開始,陸續有蜀地的行商通過大江東來,他們的目標大都是江陵,也有一些意圖在江陵換船以後,直抵吳會的膽大之人。


    雷遠為此緊急遣人修繕了峽江沿途的幾處重要關隘,由郡府出麵,稍許收些過路錢補貼開銷。同時,他又讓劉郃招募了一些能說會道的市吏,讓他們在驛置中負責接待。


    這些市吏的任務很簡單,在接待的時候提一句:在樂鄉縣有個大市,乃是與荊蠻、與荊州大族們交易的好地方。一旦對方表示有興趣,當場發放由護荊蠻校尉用印的正式路引。


    這樣一來,根據樂鄉大市中的反饋,近來開始在大市中出現蜀錦之類益州名品。舉凡自稱槃瓠之後的蠻夷們,通常都極其喜好五色衣服,因此蜀錦一出現,就得到了通過交易而獲得巨額身家的渠帥酋長們猛烈追逐。


    據說有些特別精良的蜀錦,竟然會遭到幾名酋長的競價,最後出售的價格比商旅預料的還要高出五倍。


    這幾批前往樂鄉大市的,還隻是些小商小販,手頭並沒有攜帶足夠的物資。當他們折返回益州再來的時候,才是較大規模商業交換的開始。想到天府之國的富饒,無論向朗、蔣琬還是周虎,眼睛裏都開始放光。


    到了一月底,又傳來消息說,諸葛亮在臨烝也頒下文書,要求在荊南各地治城池官府、次舍、橋梁、道路。這一來,向朗、蔣琬等人徹底心悅誠服,都道能者所見略同。


    所以今日,向朗拉著蔣琬一起來見雷遠。這是雷遠時隔多日以後重新處理公務的第一天,向朗特地做了充分準備,親自在郡府正堂上鋪出一麵極大的輿圖,打算開始討論城池的建設。


    然則,一向精力旺盛的雷遠今日卻有些心不在焉。


    向朗說了好幾句,他隻應付著回答。


    “太守,你在想什麽?”


    “啊?啊?”雷遠回過神:“哦,恰好想到別的事。”


    向朗正色道:“太守,還有什麽事,能比治理本郡的公務更重要的麽?”


    “自然沒有,自然沒有。”雷遠幹笑道。


    剛才雷遠確實是走神了。他在地圖上看到了巫縣,又看到了巫山,也不知怎麽地,腦子裏就想到了幸福的婚後生活。


    就在五天前的吉日,雷遠結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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