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的會議很快就結束了。


    雖然會議的內容如何,參與的每個人都三緘其口,但某種特殊的氣氛還是在公安蔓延開去,又漸漸傳播到荊州各地。


    那種氣氛中,既有將要麵臨強敵的緊張感,又有文臣武將們對建功立業的渴望,還有最底層的百姓們對未來的憂心忡忡。


    但這樣的氣氛與玄德公無關。他是荊州之主,是誓要討曹滅賊,規複漢家秩序的英雄。既然玄德公已經下定決心,部屬們就必然要為之拋頭顱灑熱血,而百姓們,終究隻是被驅動、被號令的一群人。


    在當天會議之後,玄德公並沒有發布任何相關的命令,而是召集不同方麵的人員,不斷谘詢、規劃。會議的規模有時候較大,有時候隻有寥寥三五人,而諸葛亮、龐統和法正三人,始終在內。


    數日以後,左將軍府再度發出人事擢升的命令,以諸葛亮、龐統並為軍師中郎將。


    這條命令發出之後,廖立惆悵的表情怎麽也掩飾不住,任誰看了,都忍不住想要安慰他幾句。


    而原本單獨一人位居所有文臣之上的諸葛亮倒是很坦然,在任命發布後的當晚,一貫忙於案牘不辭辛勞的他較早離開了左將軍府,在自己家中擺了一場小宴,與龐統暢談一夜。


    次日諸葛亮按照原定的行程,再度前往臨烝,這一次,他額外獲得了督四郡軍民事的頭銜,成了事實上的荊南四郡負責人。


    於是眾人也更加明白,孔明的地位一如往常。嚴格來說,諸葛亮並非玄德公的幕僚,而是荊楚士人的代表,是玄德公與地方的紐帶。隨著玄德公將精力投向西麵,諸葛亮在荊州的地位隻會越來越穩固,執掌的權力也越來越重。


    而龐統則在左將軍日常所居廳堂以外獲得了一處單獨的廂房,他埋頭在內整理核查種種軍務上的數字,新設立了各種明目的卷宗,把地位較低的幕僚們迫得團團亂轉。


    隨著兩位軍師中郎將分別擔負各自的任務,玄德公似乎閑了下來。


    連著幾日,他都陪著益州使者法正,在公安、江陵等地遊山玩水、登臨古跡。兩人形影不離,出則同行,入則同榻。


    法正從來沒想過,自己會獲得這樣的待遇。


    在他人生的數十年裏,從來沒有像這幾天那樣充實,他感覺自己整個人都在飄飛,好像是在夢裏,舉凡想象得到的,都會變成現實。


    他勒馬在高坡之上,眺望如練的大江,隻覺得就連陣陣江濤拍岸之響,都像是在吟唱著某種讓人鬥誌盎然的旋律,飄蕩在江麵呼嘯的風中,激蕩著千百年來登臨攬勝的英雄之誌。


    這種暈暈陶陶的感覺,好像不久之前曾經有過,那又那麽不同。


    就在月餘之前,他曾在成都的肆中縱飲至醉,甚至把自家傳了兩代的古琴,都拿去換了酒錢。他不愛酒,隻是想要這種迷醉的感覺,沉浸在這感覺中,就可以忘記那些庸人們的譏誚、同鄉們的汙蔑。


    世上最可怕的事莫過於此,分明懷著淩雲之誌,分明有看清這亂世濤濤的慧眼,卻掙紮不出身邊這些小人織就的羅網。他們就像是一坨又一坨肮髒汙臭的泥,層層疊疊地圍繞著你,迫使你要麽變成同樣的一坨泥,要麽就窒息在泥裏,成為泥塘裏的屍體,還要作為失敗者受人唾棄。


    法正簡直要崩潰,卻又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有時候他喝醉了,都會痛哭流涕,別人卻隻道他官癮發作、佯狂求名。


    想我法孝直,出身儒學世家,家風名節,代代傳承。誰能料到,到我這一代,因為天下大亂而不得不一時避難於巴蜀,卻把自己生生給陷進了劉季玉下屬沒有窮盡的傾軋之中?


    法正素來是高傲的。他自命有王佐之才,若得英主重用,足以化作萬裏長風,橫行於世。可益州這地方,從上到下都爛透了,太多人渾渾噩噩地度日,太多人隻求自家的榮華富貴,全無丁點的遠慮。


    某一日裏,法正實在看不得這種醜態,與同僚們大吵了一場,才到酒肆中發泄。正喝得七葷八素,卻撞見了一個老友。


    那人乃是益州別駕張鬆,算是益州官場裏,與法正交好的寥寥數人之一。就連法正的軍議校尉,也是得張鬆的推薦。否則的話,沒有這點俸祿,隻怕全家都要餓死了。


    當時法正正在暈暈乎乎的當口,卻清晰記得張鬆對自己說的話:“法孝直,法孝直,你一身才學,卻淪落至此……有沒有想過,這是為什麽?”


    法正還以為,張鬆是來勸自己稍稍壓製棱角,於是翻了個白眼,索性胡言無忌:“自然是因為益州並無英主……既無英主,要英才何用?”


    沒想到,張鬆聽了以後非但不怒,反而向前半步,壓低了嗓音:“既然益州沒有英主,益州以外呢?”


    法正哼哼冷笑:“益州以外,自然有英主。可惜我錯踏一步,便要虛擲半生,再難挽回。”


    張鬆笑了起來。


    而法正繼續暈暈乎乎,也不知怎麽地,就被張鬆帶到府裏,沐浴更衣,又灌了一肚子的醒酒湯,然後就見到了在張鬆家中做客的孫乾。


    法正此前在左將軍府正堂中說什麽孫乾掩麵而走,完全是胡扯。他從那時候起,就和孫乾密切往來,更拉了自家至交孟達,與張鬆組成了一個小小的團體,早就綢繆許久。


    但沒有親眼見到過荊州情形,沒有親眼見到過玄德公,法正終究有些忐忑。所以當劉季玉感覺到了北方的威脅,準備派遣使者前往荊州的時候,張鬆推薦了法正,法正便領命前來。


    現在他見到了自己想見到的一切,這一切,比他想象中的更好。


    玄德公真的就像傳聞中那樣,既寬仁愛士,又雄略超群。法正有時候看著他規劃大計時充滿自信的慨然身姿,簡直就像是不斷放射出光和熱的太陽,讓人興奮得渾身發抖。與之相比,劉季玉連蟲豸都不如!


    這才是英主!這就是我期待的,我想要侍奉的英主啊!法正在心裏對自己呐喊著。


    更不要提玄德公對自己的厚待了。


    法正明白玄德公希望的是什麽,也知道這樣的待遇,未必全都出於真心,或許有不少功利的意圖摻雜在內。但主君與下屬之間,本來就該如此,我有一身的才力願意傾囊而出,而主君也毫無保留地給予厚待,這就是兩方相待的誠意!


    可惜,可惜我現在還是劉璋的僚屬,暫時還得壓一壓心中的熱望。又好在我是劉璋的僚屬,憑著這個身份,我能做的太多了。


    “孝直,你在想什麽?”


    法正眺望大江,陷入深思。劉備耐心地等了一會兒,這才好奇地發問。


    “我想,在這滾滾江畔,千百年來,無數英雄豪傑經過,留下無數故事。而千百年後的後人再看這大江,他們會不會想到此時此刻的我們?他們又會怎麽看我們?”


    劉備策馬向前,與法正並轡而立:“大丈夫立世,為所當為,為所必為,隻要無愧於心,何必考慮後人的眼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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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這兩人感慨的時候。


    簡雍帶著雷遠,正往蕩寇將軍府去。


    簡雍一邊走,一邊搖頭歎氣:“續之,你是沒見到那兩人的黏糊勁,天天在一起,不是遊山玩水,就是擺酒設宴。再這樣下去,我看他們倆索性拜堂成親吧!”


    雷遠忍著笑,連聲道:“憲和先生,慎言,慎言。”


    他知道,因為自己成了趙雲的女婿,因此如今在這些玄德公元從眼裏,較以往親近許多,所以簡雍才會當著自己的麵胡言亂語。其實隻是開玩笑罷了。


    非要說起來,玄德公的部下們,倒有許多上過玄德公的榻。而玄德公最早的床伴,恐怕就是簡雍本人呢。


    他加快腳步:“我們趕緊叫上甘將軍……既然計劃已定,今天就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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