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前。


    鄭晉站在城頭,向遠處眺望。今夜的下半夜,由他負責宕渠城的城防值守,他帶了幾名親兵,沿著城牆繞了兩圈以後,熱得渾身出汗,滿臉冒著油光。


    他的身材肥胖,所以特別怕熱,很不適合生活在濕熱的巴蜀,身邊的人看著,都替他辛苦。但他本人的精神很好,扶著刀,提著兜鍪,昂首闊步。


    這數月來,他對斥候打探的工作掌控漸漸熟練,日常也受到雷遠的信重,雖然還及不上當年樊氏兄弟那般,但隱約超過李齊、王北等人一些。這對從軍經曆複雜的鄭晉來說,是從來沒有過的感受,促使他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然後他就看到了遠處鬆明劇烈晃動,那是放在北麵的一個哨卡的位置。


    “有情況!”他說。


    親兵們順著他的視線望去,有人道:“上下兩次,左右兩次,有大隊人馬來了!”


    下個瞬間,他們看到城池北麵原本寂靜的山林原野之中,傳來大隊人馬廝殺呼喊的聲音,這團聲音不斷地靠近,仿佛有兩隊人馬在深山中不斷地纏鬥著,一隊且戰且退,而另一隊伴隨著令人心悸的吼聲,瘋狂地追逐、圍殺。而兩隊人馬攪動的火光,慢慢地把天光照亮了。


    “鳴鼓,吹號,示警,通報將軍!”鄭晉大聲道。


    幾名親兵狂奔而去。


    原本在城下休息將士們紛紛登上城樓,嚴陣以待。


    鄭晉依舊在城頭,他遙遙見到一隊人馬從黑暗中猛地衝出來,隨即又被許許多多的蠻夷挾裹在垓心處。夜色之下,隱約可見那隊人馬往來衝突,奮力突破攔截,直往城下奔來。


    在他們的後方,蠻夷似乎畏懼城頭的漢家軍士,追了半裏地就放棄了。但他們又不甘心放棄,於是謹慎地慢慢靠近,就像波浪一波一波地湧起,卻在距離城池較遠處,在城頭光影之外堆積起來,聚集成黑色的、亂糟糟的一片。


    趁著這個時間段,奔逃的人馬疾走到城下,許多人亂喊著:“開門!開門!”


    鄭晉探出頭向下看看,問道:“爾等是哪裏來的?”


    城下七嘴八舌,各自叫嚷:“我們是漢昌城的守軍!漢昌城破了!我們突圍出來的!快開城門!”


    鄭晉連連揮手,讓部下們把火把點亮。


    凝神細看,隻見隊列後方的人,在黑暗中影影綽綽,看不清楚;隊列前方數人,每個人都灰頭土臉,更兼周身血跡斑斑、衣甲破碎,顯然是晝夜不休惡戰後的殘餘。他們個個喚得急切,有幾嗓子叫著叫著破了音,充滿急躁和緊張感。


    “你覺得如何?”身邊有人問話。


    鄭晉急側身,才發現雷遠已經到了:“將軍?”


    “問你呢,要不要開門?”


    遠處的追兵漸漸靠近;城下的叫嚷聲此起彼伏,仿佛沸騰,有幾個騎著馬、作軍官模樣的人滾落下馬,顫聲乞求,還有人大概害怕得厲害,絕望嚎哭。還有人退而求其次,大叫道:“不開門的話,就放吊籃!把我們拉上去!快點!”


    鄭晉就在喧嚷聲中笑了起來:“這幫人多半有問題,不能開門。”


    “何以見得?”


    “宕渠城乃是巴西郡僅次於閬中的重鎮,素來都駐紮重兵。敵人若敢迫近,城頭一陣箭雨,就讓他們了賬。眼前這些‘敗兵’不過百數十人,此刻完全在城頭弓弩的掩護之下,絕不用擔心追兵迫近殺戮。也就是說,他們已經安全了。既然如此,這麽急著入城作甚?”


    鄭晉一邊說話,一邊抹著額頭的汗,倒不是緊張,而是躍躍欲試:“漢家守城之法,自有規矩。便是在尋常時候,入夜也不能輕易開城,何況戰時?這幫人不管不顧地隻求開城、登城,未免演得拙劣。”


    “說的很好。”雷遠拍拍他的肩膀。


    “將軍,那我們怎麽辦?”鄭晉手握刀柄,低聲道:“從側麵放些人下去,幹他個狠的?”


    雷遠道:“稍安勿躁。”


    雷遠早就斷定,這些人必然有詐。


    或者說,雷遠一直就在等待他們的出現。


    此前傳來漢昌被圍攻的消息時,雷遠曾反複猶豫,要不要出兵救援。後來招來鄧芝,鄧芝為雷遠剖析局勢,說了一番話。


    當時鄧芝直接道:“將軍既來巴西,想必了解巴西的地理形勢,知道漢昌城乃是扼守米倉道的要衝之地,所以得知漢昌被圍,才會如此憂慮。但實際上大可不必。”


    “先生的意思是?”


    “漢昌雖小,卻很堅固。新任的漢昌長狐篤是個精明幹練的人才,縣尉句扶也有能力,蠻夷再怎麽大舉進攻,斷不會輕易陷落。當然,如果攻城的不是蠻夷,而是曹軍,那就難說。但曹軍越過關中、漢中,千裏迢迢地來到巴西郡,任何一點折損,都無法彌補。若我是曹軍將領,絕不容自家將士攻城。所以漢昌那邊,十有八九,是本地漢蠻兩家在廝殺流血。”


    鄧芝歎了口氣,繼續道:“此刻曹、劉兩軍都是遠離本土,在千裏之外作戰,雙方的兵力都很珍貴,不容虛擲,隻願、也隻能用於雙方的直接對抗。如果某一方做了什麽,那都是為了創造直接對抗的機會。惟有在直接對抗中取得勝利,才是有意義的勝利。”


    雷遠沉吟片刻:“伯苗先生,此前你說,在曹劉兩家之間不偏不倚。此刻為何又向我解釋得如此透徹?”


    鄧芝再度深深歎氣:“曹劉兩家對抗,這才剛開始,便拿了劉益州治下、漢昌城內外許多條人命來演戲,這些百姓何其無辜?我隻求你們早分勝負,不要再虛擲本郡百姓的性命。”


    雷遠微微頷首:“我明白了。”


    他沉思半晌,起身向鄧芝鄭重行禮:“請伯苗先生幫我一個小忙,以促使曹劉兩家在此地早分高下。”


    鄧芝雖然看起來暴躁桀驁,但他不是自命清高、脫離實際的士子,而是踏踏實實處置民政、想要為地方做些實事的人。他更有悲憫之心,不希望兩軍以巴西為戰場,長久地對抗下去,以至於生靈塗炭。


    所以他提醒雷遠,敵人的一切舉動,都是為了創造兩軍直接對抗的機會,也希望雷遠盡快擊敗曹軍,底定局麵,避免戰事遷延。


    雖然他始終聲稱自己對曹劉兩家不持任何立場,但又明指漢昌那邊的戰鬥是為了引蛇出動。這已經是明顯的偏向,雷遠很是感謝。


    隨後雷遠便請鄧芝出麵,將自己不救援漢昌的決定釋放出去。


    以宕渠縣漢蠻兩家勢力的犬牙交錯,這決定必然傳到蠻夷那邊。如果鄧芝所料不錯,蠻夷們自然就會放棄圍攻漢昌,而徐晃會有其他辦法來針對宕渠。而這新的辦法,很可能會由漢昌戰事衍生而出。


    雷遠按兵不動,等了數日,到現在果然等到了敵人的下一步動向。


    隻要給這批“敗兵”覷著機會,必然就會暴起奪取城門,隨後曹軍本隊大舉殺到,趁夜攻破宕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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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皆如預料。


    站在曹軍的角度來想,既然漢昌縣的求援不能起效果,現在漢昌縣的敗兵來了,又會如何?能夠湊出這麽一批機靈會演的士卒,看來徐晃是下了功夫的,若不因之做些什麽,未免辜負了敵手的深情厚意。


    這時候李貞從城頭後方匆匆上來,向雷遠附耳說了幾句。


    雷遠滿意地點頭,轉向鄭晉道:“開啟城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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