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遠前世時,頗曾讀書,讀的不是什麽聖賢書,而是打發時間的小說。印象裏,小說中的主角,無論原本多麽平庸,一旦跨越時空來到過去,就會散發出非凡的光芒:或者精通格物致知的學問,或者諳熟權謀心機,或者能提兵縱橫所向無敵……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與前輩們相比,雷遠著實汗顏。雖然他有一些後世的見識,可那些東西應用在當代,總須得數年經營,似乎鮮有立竿見影的效果。再有能用上的,便是對於某些名人的史書記載了。但是,且不說史書的記載是否與真實相合,就算了解那些名人,又如何呢?


    身在這個殘酷的亂世,想要活命,就得提著刀,時時廝殺出血路。在搏殺關頭,敵人是史書無載,還是青史留名,並沒有區別。利刃劈開骨肉,濺出的血都是紅的。


    雷遠反躬自省過,也實實在在地確認了,自己真是一個無能的穿越者。他最大的憑依,始終都是自己出身強宗豪右的背景,是廬江雷氏多年來聚集的部曲、徒附。


    別人認為雷遠善戰,其實說到用兵之妙,他遠未得窺門徑。連續的幾番戰事裏,他不過是依靠廬江雷氏敢於效死的大批部曲,在種種逆勢局麵裏強殺出較有利的結果罷了。


    他真正下功夫做的事,大部分也都針對著自家的部曲們。不僅是解衣推食、嚴刑厚賞之類當代常見的手段,更包括物質上的配給、經濟上的控製、思想上的灌輸,使得每一名部曲將士不僅以個體,更以家庭為單位,與宗族、與他本人深深捆綁在一起。


    憑借這些,才能讓廬江雷氏的力量在逐步擴張的同時,保持著足夠的向心力和戰鬥力。使他們能夠伴隨著雷遠不斷提升的地位,發揮相應的作用。


    便如此刻。


    雷遠並不需要特別地指揮,也不需要用特殊的辭藻來鼓舞士氣。他隻需要把握住將士們勇怯心態轉化的那個契機,發起一次攻勢,雷氏部曲自然奮勇突擊,銳不可當。


    而徐晃所部兩麵受敵,搖搖欲墜。


    馮習在城頭觀看,越看越是悚然吃驚。


    他看到雙方的隊列越來越模糊,將士們反複幾次進退以後,雖然竭力回複陣列,卻不得不混合到了一起,彼此擁擠著廝殺。敵我之間距離太近了,這時候考驗的,就隻是勇猛不怕死。


    他看到一名雷氏部曲士卒頂著對麵的刀槍並舉衝刺,瞬間身上中了兩刀,其中一刀紮了透穿,鮮紅的刀刃破腹而出。可這士卒不管不顧地向前,接連砍死兩敵,又砍傷一敵,這才渾身是血地滾倒在地。


    他看到雷遠的扈從首領王躍持著一杆斷開的長矛,將之作為短矛來用。有一支流矢插在王躍的側背,箭羽隨著他的動作大幅搖擺,可他伸手去折斷箭支的時間都沒有,隨著動作,獻血從背後的傷處一股股湧出來。


    他看到曹軍的軍官們竭力呼喝著,想要穩住陣腳,卻發現漸漸沒有陣腳可穩。而整支隊伍,或者說,尚能保持整體作戰的那部分曹軍,開始急速地向宕渠水方向靠攏。他們依托戰場邊緣的灌木叢或者起伏溝壑且戰且退,總數不過三四百,從城頭上看去,隻是小小的一撮罷了。


    被留下原地的曹軍或者受傷,或者失去了鬥誌,他們失魂落魄地跪下或者躺倒,已經沒有能力,也沒有必要再堅持。


    馮習的眼神不錯,甚至在亂軍之中找到了徐晃。徐晃不知何時丟開了他的鐵矛,甚至把頭盔也拋開了,隻剩下一件甲胄鬆散地掛在肩上,束甲的皮絛斷了不少。真是狼狽之極。


    甘寧不斷地向徐晃所在發起衝擊,李齊帶著數十人在側翼配合。但他們每次進攻,都被徐晃的親兵們舍死忘身地抵擋開。


    某一次叱李寧塔揮著他的鐵盾從附近衝殺而過,甘寧喜出望外地招呼他,想讓叱李寧塔協同來攻。沒想到叱李寧塔完全沒注意甘寧的叫喚,自顧自地咆哮著,橫過戰場,往另一個方向去了。


    甘寧破口大罵著,繼續窮追徐晃。好在稍遠處,王躍已經解決了阻路的敵人,開始向另一個方向包抄。


    在這種亂世裏,所謂身經百戰的宿將,絕大部分都是從死人堆裏脫穎而出的,個個都有關鍵時刻求生的經驗。所以馮習看得出來,徐晃此舉,顯然候已不打算背水一戰,而是試圖拋棄將士們,跳河逃生了。


    也不知徐公明的水性如何。


    馮習和徐晃會麵過數次,彼此談不上交情,但畢竟同僚一場。這時候眼看他或有性命之危,隱約有些感歎。


    在馮習身側,有親兵眼看局麵好轉,明顯放下了心,笑嘻嘻地道:“這樣看來,或許在敵人援軍抵達之前,就能殲滅徐晃所部……這是在玄德公麵前也能吹噓的大事,必定少不了將軍的一份功勞!”


    馮習沒有理會這名親兵,他擦了擦額頭的油汗,繼續觀戰。


    又一名親兵道:“或者徐晃此人,有些浪得虛名?此刻雷氏部曲猛攻,他們竟全然抵敵不住,未免太……太……”


    “住口!”馮習叱了一聲。


    馮習也是轉戰南北的宿將,曾參與過數萬、乃至數十萬人規模的大戰。以投入兵力的數量來說,此刻城下的酣戰,在他的經曆中根本排不上號。


    但此戰的意義卻重大。赤壁戰後,這還是曹劉兩家在荊襄戰場以外的第一次對抗,其勝負,將會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到關中、漢中乃至益州各地的判斷,進而影響到許許多多人的選擇。


    無論曹公還是玄德公,都對益州寄予厚望,他們派出的,也都是麾下能征善戰之將。但事實證明,似乎是玄德公的部下更強些。


    但這並不代表雷遠本人比徐晃更強。一時的勝負,參雜著許多運氣因素在內,沒法以此論人高低。馮習隻依稀記得,徐晃對待士卒稍顯苛嚴,故而軍中都說:“不得餉,屬徐晃。”現在看來,如果同在逆境的話,似乎待遇優厚的雷氏部曲更加堅韌一些。


    而因為荊州與益州直接相鄰的關係,玄德公在益州能投放的力量,終究比曹公要強許多。


    馮習想了想,對一名小校吩咐道:“你們帶人繞城走一遭,沿途叫喊,雷將軍即將擊敗曹軍,徐晃已經授首,讓那些蠻夷盡快投降。”


    小校剛領命拔足,他又將之叫了回來:“如果見到那些宕渠豪族首領,就說,我請他們城頭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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