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局勢的變化,落到後世的史書上,往往隻取決於一場又一場的大戰。


    其實不然,某一場大戰看來是一切的起因,其實往往隻是結果。戰鬥的勝敗,早在戰鬥開始前就已經決定了;與這場戰鬥關聯的各方,早就已經做好了相應安排。而身陷於重重謀算之人,再怎麽驍勇善戰,也注定隻有失敗。


    便如關中羌胡豪帥們與曹軍的戰鬥。


    如馬超、韓遂等輩,或有勇略、或有聲威,他們聚集起的總兵力多達十萬,其中相當部分,乃是過去多年擾亂西北,與漢軍反複鏖戰的老卒。可當他們與曹軍對抗的時候,除了他們自己,幾乎沒有人相信他們的勝利。


    馬超本以為,韓遂等人和他一樣抱有勝利的信心。但他很快就發現,自己錯了,錯得厲害。


    韓遂老了,老得失去了雄心壯誌,滿心想著與關東人和解,好像一位雙方能夠回到數十年前,讓他安安穩穩地做他的涼州地方官。而其他的人……那些人鼠目寸光之輩,已被幾年來的安逸生活養成了豬,根本帶不動。


    哪怕到了兩方即將決裂的時候,一群人還猶猶豫豫,甚至下不了決心去攻打鍾繇盤踞的長安!


    馬超勒停戰馬,再次看看不遠處的長安城。


    今天本該攻城的,五天前原本說得清楚,韓遂、侯選、程銀、李堪四人照舊封鎖潼關和大河,而馬超、張橫、梁興、成宜、馬玩各領精銳折返,先破長安,以固後路。


    長安城是大城,但此前經曆長期動蕩,數年前居民又被鍾繇集結起來,大批遷往雒陽。雖然後來招納亡叛以充實,但人丁並不多,能夠用來守城的兵力更是少的可憐。觀望城池固然聳峙巍峨,其實宛如一個脆殼的雞子,一擊即碎。


    問題是,張橫、梁興等將今日聚兵在此,卻一個個敷衍推卸,不肯攻城,都都說什麽,鍾元常待我們不薄……呸!鍾元常之所以對你們不薄,是我馬孟起幾番東進作戰贏來的臉麵!是我馬孟起身先士卒大破郭援贏來的尊重!與你們沒有半點關係!


    他們也不想想,有那座長安城擺在後麵,前方怎能放心作戰?一旦到了曹孟德大軍壓境的時候,誰知道鍾繇這老狐狸會在後方做什麽?他在關中也經營多年,熟悉的人太多了,可做的事,也太多了!


    就看現在,此君安居長安城裏,甚至連渭水上的浮橋都不燒毀……這不是明擺著,相信張橫、梁興等人不會攻城嗎?你們就算勾結,能不能不要做得如此肆無忌憚!


    想到這裏,馬超憤憤地將頭盔摘下,掛在馬鞍邊緣。因為惱怒的關係,他的額頭滿是汗水,以至於頭盔取下之後,滿頭熱氣升騰起尺許高低,風吹不散。


    天色已然暗沉,太陽快要下山了。


    他抬頭仰望天空,可以看到浮雲自西南方向來,漸漸聚合到頭頂。還有風,原本幹燥的風裏麵,好像帶了點涼意,卷過連綿群山和層層疊疊的莽林,發出嗚嗚的轟鳴。


    一名將官策馬來到他的身邊:“將士們在城下挑戰了一天,都很疲累了。不如且收兵吧!”


    此人滿臉短髯,披著一件羌人風格的短袍;身材不高,肩膀極寬,脖頸處的肌肉鼓脹得仿佛要從甲胄下麵綻出來。此人正是以力大無窮著稱的猛將龐德,單以膂力來說,馬超也不敢說自己能穩贏得了他。


    龐德是跟隨馬騰許多年的宿將,平時馬超一向尊重他的意見。


    這會兒馬超卻有些暴躁。他問:“張橫、梁興、成宜、馬玩四個人呢?他們一天都不攻城,舒舒服服地坐到現在,難道也累了嗎?”


    “適才他們遣人來報,都說將士疲累,已經收兵了,正在向我們靠攏。梁興在北麵兩裏,成宜在西麵,張橫和馬玩也快到了。”龐德低聲道:“今晚正好與他們說道說道,明日斷不容許這般敷衍。”


    “他們累個屁!”馬超聞言怒道,“我不累,他們怎麽就累了?讓他們回去,現在就去砍伐樹木,打造攻城器械,連夜進攻!你去告訴他們,不拿下長安,誰也不許收兵回營!再敢敷衍,楊秋就是榜樣!”


    “孟起!”龐德連忙喝止:“不要再說了!”


    馬超的性格急躁嗜殺,素來都靠凶殘暴虐的手段威嚇諸部,此前韓遂約了八部將帥商議投曹,被馬超數百騎突入營中,當場格斃與曹軍往來密切的楊秋,遂使諸將不得不服從馬超的提議,準備與曹軍對抗。


    相對來說,龐德就要清醒很多。他知道,這種殺戮手段可以懾服他人於一時,卻不能用於長久,馬超再這樣下去,遲早把馬騰積累起的聲望敗盡,把那些與馬騰一同起兵的老資格軍頭們,全都逼成敵人。


    所以他真不希望馬超隔三岔五拿楊秋說事。殺死楊秋這件事,辦得根本不對!


    可龐德一時焦急,言語未免失了分寸。


    馬超突遭反駁,愈發怒了。


    他瞪視龐德,憤憤地冷哼一聲,不再理會。


    下個瞬間,他單手持舉長槊,在空中劃了個圈。隨著他的動作,在場的數百親衛騎兵迅速集結。


    “跟我來!”馬超仰天吼了一聲,縱馬奔向長安城。


    數百騎奔走的滾滾煙塵中,龐德身邊一名副手搖頭道:“馬將軍這是做甚?靠騎兵攻城嗎?”


    龐德神色冷淡地看他一眼:“住嘴。將軍隻不過領兵到城下威嚇一番,待到怒氣消了,自然也就回來。你有這胡言亂語的工夫,不如去看看營寨是否紮下,其餘幾位將軍的兵馬,都快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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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到這裏,他忽然臉色一變。


    他厲聲問道:“梁興在北麵兩裏,成宜在西麵,張橫和馬玩在哪裏?”


    “他們在東麵,大概還有三五裏。”一名騎兵指點著遠處的煙塵道。


    龐德看看那煙塵。


    東麵,北麵,西麵,都有大隊兵馬行動的煙塵飛起。他們行軍如此之急嗎?


    甚至南麵的長安城裏也有滾滾煙塵!不是說,長安城裏的鍾繇徒然死守,沒有多少兵力嗎?


    “去把孟起喚回來!”龐德嘶聲大吼著,向身邊的人發令:“其餘所有人,戒備!戒備!戒備!”


    此時,馬超所部已經衝過了正對城池西北處橫門的中渭橋。這座大橋始建於秦代,木柱木梁,原本寬達四五丈,前幾年被董卓亂軍燒毀後,鍾繇利用殘存的樁基重建長橋,但橋麵狹窄了許多,隻能湊合用。馬超的騎兵們不得不排成兩列縱隊,魚貫過橋。


    就在他們全隊通過中渭橋,向著城池方向繼續前進的時候,橫門霍然洞開,一彪甲胄鮮明的精銳兵馬殺了出來。


    最先出城的是清一色的騎兵,他們穿著鐵甲或者皮甲,甲胄上繪著猛獸圖案。伴隨著山呼海嘯般的吼聲,他們仿佛黑色浪潮席卷而來,瞬間就淹沒了最前方的馬超所部輕騎。


    而後繼部隊還在不斷出現,一撥又一撥的兵力通過橫門的深邃門洞,轟隆隆地踏著地麵向前。


    甚至連遠處的廚城門和洛城門也打開了。有人從那邊出來,直接渡河。他們試圖包抄中渭橋,截斷馬超所部的退路!


    馬超終於看到了這支部隊的旗幟。他覺得心情猛然激蕩,搏死衝殺的決意,就像四麵煙塵一般騰空而起。


    “夏侯淵!好!好得很!”


    原來夏侯淵根本沒有去漢中,原來從一開始,曹軍就在圖謀關中。這數千兵馬,一直就潛伏在長安附近吧。這可不容易,光靠鍾繇不夠,說不定韓遂也插手了。甚至還包括此刻長安周邊的將帥們,梁興、成宜、張橫、馬玩……他們全都是叛徒!全都是軟骨頭的狗!


    馬超怒吼一聲,拍馬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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