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日,是此前涪城劉備本部、江州雷氏部曲和身在宜都郡的荊州軍主力全都確認的日子。就在這一天裏,三路人馬將會同時發動。


    這一日傍晚,對外宣稱病情反複、始終難愈的雷遠時隔數日,再度邁出了他的中軍大帳。


    說來實在慘烈,過去幾天裏,巴郡太守遣來的當地良醫每日早晚都來診治。為了應付場麵,雷遠不得不又喝了兩次自家軍醫配備的藥湯……這藥湯有點過於猛烈,雷遠上吐下瀉得實在厲害,以至於此刻停藥之後,猶覺得腿軟無力。


    雷遠走了幾步,抬腿、踮腳,試著恢複力氣。


    可是腳踩在地麵上,隻覺得起伏晃動,好像踩在水麵,他不得不伸手扶著李貞的肩膀,略微借點力。不僅如此,屁股也很疼。這幾天他如廁的次數太多了,明明這會兒站在帳外,身形筆直,可總覺得有時候火辣辣,有時候涼颼颼。


    “藥吃太多了!當日也是著急,沒有想清楚……應該讓簡雍、甘寧他們幾個去裝病!”


    雷遠心中怒罵著。但他身在部下們麵前,須得保持胸有成竹的姿態,於是微閉雙眼,稍微緩了緩。好在這藥隻吃了兩次,前天就不再服用,否則此刻怕會出人命啊。


    身後傳來鏗鏘腳步聲,那是扈從們已經全副武裝,做好的準備。李齊帶著兩個人,端來雷遠的鎧甲,那厚重的樣子令雷遠看著就覺不適……強撐去穿這一身,萬一力道跟不上,怕不要坐倒在地,成為全軍的笑柄?


    “今日我又不上陣廝殺,換套輕便的皮甲來。”雷遠擺足了運籌帷幄的架勢,沉聲吩咐。


    頓了頓,他問:“城裏那幾個,確定都已經就位了麽?”


    “一切都很順利。”李貞答道。


    今夜的一切行動,都已經計劃定了。隻要城中信號傳出,各部都會相繼而動,無需再作請示。因此這會兒大帳周圍竟然有些冷清。


    雷遠微微點頭,放眼眺望四周,但見夜空中雲層湧動,江麵有風。江州城垣的黑色輪廓掩映在山和水的深沉背景下,看不太清楚。而己方的軍營中,打起的鬆明火把比往日多些,巡邏的人手也更密集。他們鎧甲和兵器錚錚碰撞的聲音隨風飄蕩,使得這個初秋的傍晚,漸漸升起了肅殺的氣氛。


    李齊捧了件皮甲出來,雷遠伸展開雙臂,任由扈從們幫著著甲。


    就這一會兒工夫? 天色更黑了。


    雷遠雖然竭力壓抑住內心的不安? 卻也忍不住喃喃自語:“怎麽還沒有行動?”


    數裏開外的江州城依舊寂靜,並無回應。


    兵法雲,知己知彼? 百戰不殆。這句話? 稍有見識的武人都聽說過。若能將己方的實力看得清楚? 而把敵人的動向和目的也都掌握到正確無誤,那在單獨的某一場戰役裏,確實想輸都難。


    但在實際的軍事行動裏,知己知彼恰恰是最難做到的。在信息傳遞不暢的時代,身在前敵的將士們身陷戰爭迷霧? 莫說敵方了? 往往就連己方的形勢變化都昧眛難知。最終的勝利,不得不取決於領兵將領自身的全權判斷,取決於將士們應對複雜局麵的手段和韜略。


    這便是劉備選擇由雷遠所部率先入蜀? 授以奪取江州重任的原因。僅以驍勇善戰而論,廬江雷氏部曲或許算不得荊州軍中翹楚。但在淮南長期遊離於政權以外的磨煉,使他們具備非常強的獨立行動能力? 而解決問題的手段又不局限於戰陣之上。


    便如此刻,雖然雷遠病歪歪地站在大帳門口,可江州城裏擔負任務的人們,已經行動了起來。


    這時候,奮威將軍長史狐篤,正在城裏的某處擺設宴席。


    宴請的對方,包括此前屢次探病的巴郡功曹等文官,又有幾名較具實力的郡兵將校。宴請的原因有三:


    一者,雷遠身體漸漸康複,預計明日就可以啟程了。明日裏太守嚴顏將會在城中正式宴請雷遠並送行,但那是正式場合,言語都有顧忌,狐篤作為雷遠的部下,先以一場私下的小宴來感謝巴郡文武的照顧。


    二者,正因為是私下的小宴,席間並無拘束。所以狐篤也實話是說,坦承他身為益州人,卻莫名其妙做了荊州軍將的長史,明日就要揚帆遠離家鄉,心裏實在沒底。究竟軍中事務有什麽特別的講究,希望益州老鄉們能提點一些,免得自己日後吃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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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個原因,一開始狐篤沒說。待到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足足享樂了一個多時辰,眼看著在場之人酒興漸濃,甚至開始對身邊服侍的嫵媚美婢上下其手,他才慢慢吐露。


    原來雷遠所部往巴西走了這一遭,固然有作戰的時候,卻也花了許多精力去聯絡蠻夷,收取豐富物產。物產都隨軍運往荊州,將會換成雷遠、甘寧、沙摩柯等軍將的囊中資財。這樣的生意如果有得賺,自然就有下一回。而江州作為益州東麵水陸交通的樞紐,必然成為長期貨物中轉所在。因此,江州的地方官吏們能夠支持,就非常重要。


    換句話說,有錢大家賺,豈不美哉?荊益兩州的州牧可以談軍政大略上的合作,底下為官為吏的部下們也該緊密聯係,才合乎潮流。


    狐篤在酒宴上將走私大計娓娓道來,參予酒宴的江州文武們彼此對視一眼。


    一名較年長的武將悠悠問道:“狐長史,你豈不知,我家府君素來不喜荊益兩州合縱?你讓我們這麽做,難道不怕我家府君惱怒?”


    狐篤仰天大笑。


    笑了半晌,他拍了拍手,讓仆役們為在場文武倒酒。


    “各位,且聽我慢慢道來……”


    正說到這裏,此前問話的武將忽然臉色一變:“哎喲,也不知怎地,忽然腹痛!”


    他這一聲喚,立即引發了連鎖反應,在場眾人有一個算一個,全都覺得不適。


    有人特別機敏,立時大叫道:“狐篤,你這廝竟敢下毒!”


    卻見狐篤也捂著肚子蜷在案幾後頭,嘶聲罵道:“放屁,若我下毒,你們都已經死了!”


    這倒也是。江州文武麵麵相覷,少數人還在疑慮,另有人跳起來道:“不行,須得如廁。”


    “我也去。”


    “我也去,我也去。”


    “我先,你且等等!”


    頃刻間,一群人擠擠挨挨往廳堂後頭更衣,狐篤緩緩起身,微微一笑。


    適才所下的藥物分到每人的酒菜裏,比雷將軍過去數日服用的藥量翻了一倍還多。諸位敬請更衣,能起身出來走上半步,便算我狐德信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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