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的時節,在巴西郡的百姓們看來,是一年裏最好的時候。南方夏日的炎熱尚未消散,巴西郡的起伏山巒間,卻已經有了一點秋意。米倉山中刮來陣陣輕風,使微微泛黃的葉子飄然而落,而山間大片的林地依然呈墨綠色,隻有星星點點的花樹點綴其間。


    何平在田埂旁坐下來,靠著一塊粗礪的石頭稍許休憩,在他麵前,即將收獲的田地散發出特有的醇厚香氣,讓他情不自禁地露出了微笑。


    千百年來,巴郡的百姓們都是刀耕火種。每年春初斫山,先使眾木盡蹶,當種時待有雨候,則搶前一日火之,籍灰糞田,明日雨作乘熱土下種。因為地土瘠薄的關係,通常來說,隻要“收獲倍之”就算豐年。


    何平也習慣了這種方式,直到這個月他被編入了農奴的隊伍,開始在官府的指揮下從事農耕,才見識到原來漢家的耕種,有這麽多學問在內。


    此前杜濩、樸胡、袁約等巴賨豪強在徐晃的策動下攻打漢昌縣城,導致城池周邊的田畝損失極大,分布在山巔水涯的小塊田地因為乏人照應,也大量地破敗了。徐晃敗退以後,狐篤和句扶憑借關隘截擊,抓捕了許多試圖逃亡漢中的敗兵和小股巴賨部落人丁,於是將他們編組起來,作為官屬的徒附民,勒令其耕田贖罪。


    所謂徒附民,其實就和刑徒、奴隸一類,受官府驅使,進行懲罰性質的強製勞動。曆年來朝廷設置的鐵官、鹽官等官營產業多用這些人,雖說時常因為待遇苛刻而引發暴動,好在隻要鎮壓下去,殺了也就殺了,沒人多話。


    漢昌縣的這批徒附民倒不曾生過事,一來眼下執掌政務的句扶出身本地,知曉其中的輕重,對徒附民的待遇並不苛刻;二來,徒附民之中自然也有推舉出來的首領人物。其中較有人望的乃是何平。何平處事公允,對上頭的官府,對下頭的民眾都能從容應對。


    何平當過徐晃下屬校尉,還在戰場上與雷遠所部交過手,但雷遠親自領兵將之抓捕以後,並未予以嚴懲,隻是公事公辦地將他與俘虜們扔在一處? 由得句扶去緩緩收編。


    此時經過將近一個月的忙碌? 農事大體都已完成? 隻待收獲了。又逢天高氣爽的時候,徒附民們每日裏出城應付著做些,其它時候都在百無聊賴中渡過,句扶念在都是同鄉緊鄰? 也不強求。


    今日何平帶著一批同伴? 在漢昌城北麵王望山的某處山腰屯堡勞作。一早出發,這時候已把該做的都做了? 所有人眼看田地蔥蘢,隻待收獲,心裏著實有些愉悅。


    何平躺得愜意? 便將自家的赭衣敞開些透風? 一邊養神,一邊盤算著今日從老農口中請教來的幾個耕作訣竅。想著想著,他有些瞌睡,上下眼皮慢慢耷拉起來。


    忽然有人重重地推他:“醒醒!快醒醒!”


    何平的後腦在石頭上嗑得生疼? 他一手支撐著地麵? 有些懵懂地問:“吵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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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幾名同伴七嘴八舌地說著什麽,吵得何平耳朵眼裏嗡嗡響。


    他奮力推開同伴們,挺身站起? 隨著眾人指示的方向眺望。


    遠處高大的米倉山腳下,幾條淺灰色的道路像是細線,蜿蜒在山體南麓的山崖之間。對熟悉地形的何平來說,這很容易辨認。而這時候,每一條道路上都出現了快速行進的軍隊。


    因為距離稍微遠了些,暫時看不清旗號。但那簡直綿延無盡的數量規模,已經使人頗感震撼。何平忽然覺得,數以千萬計的將士們齊聚行動的時候,整支軍隊就成了有生命的一個活物,它仿佛按照自主的意誌不斷向南方行進,隨時將會盡情屠戮,吞噬敢於阻擋在前的所有敵人。


    “看起來,至少有一萬人,可能更多!兄長,這是曹軍麽?莫非是徐晃將軍領兵回來了?”一名同伴有些激動地問道。


    何平瞥了他一眼,繼續觀看著大軍行動,並不答話。


    何平知道這同伴的想法。從漢中而來的軍隊,多半便是曹軍了。此前何平和同伴們都在曹軍那邊,得到過軍官的職務,得到過金銀財貨的賞賜,所以不少人念念不忘,想著能夠擺脫現在被驅使勞役的身份重歸曹軍,恢複舊有的地位。


    這也理所當然,畢竟人有趨利的本能。隻不過何平會想的更多些,被利益驅使而盲動的錯誤,犯過一次就夠了,除了趨利以外,還需得小心避害才行。徐晃此前從宕渠敗退的時候身受重傷,莫說此刻,便是再過一年半載,都未必能將養到策馬上陣的程度。那麽來者是誰?


    他排開圍攏在自己身邊的舊部們,沿著彎曲起伏的田埂,走向站在稍高處眺望的一隊縣兵。


    句扶與何平是舊識,交情還不錯,因此負責看守何平等人的縣兵數量很少,三五人而已,過去幾日裏都與何平相熟了。這時候士卒們也注意到了來敵,一個個麵如土色。


    當何平走近的時候,士卒們想起何平的身份,頓時警惕地瞪視著他。


    何平苦笑道:“幾位不必如此。這一支兵馬若是敵人,東橸山、平梁山和西龕山三處隘口處必定會有警報。那幾處隘口都是特意重修加固過的,也不會輕易失守。我們不妨……”


    正說到這裏,士卒們得臉色更苦澀了,有人指了指遠處,客氣地道:“咳咳……何……何……”他憋了半天,最終念著自家漢昌縣兵的身份,將那“校尉”兩個字憋了回去。實在沒想好什麽稱呼,他有些尷尬地繼續道:“你再看看,東橸山、西龕山兩處都有狼煙警報,平梁山的隘口……恐怕已經丟了。”


    何平連忙回頭去看,果然在山崖和叢林掩映之間,看到兩道狼煙衝天而起,凝結成濃黑筆直的煙柱,久久不散。而位置比東橸山和西龕山更靠北,嵌入群山深處的平梁山隘口呢?


    他揉了揉眼睛。那處隘口他最是熟悉了,不久前他就是聚眾衝擊此地,結果久攻不下,反而遭到兩麵圍攏,自家成了階下囚。那裏確實是一處相當險要的隘口,周邊溝穀縱橫、絕壁森然,絕不是輕易能拿下的。


    可落在他眼裏的情形,卻是關隘已經易手。密如蟻聚的步卒和騎兵們,正從關隘下方源源湧入,勢若狂潮一般。在關隘上方,有人擎著麵旗幟努力揮舞著,奮力將旗麵展開。何平眯眼看了半晌,旗幟上隱約是個“馬”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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