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統此言一出,劉備一愣。


    若不是龐統提起,他已經很久沒有想到孫夫人。


    這並非虛飾,也並非他忘記了自家夫人,就隻是下意識地不願多想。


    兩年以來,劉備對孫夫人從最初的迷戀,到後來的提防,再到後來避之如虎。孫夫人始終是既爽朗又刁蠻的性子,始終沒有變過,變的是劉備自己,是他對孫夫人的容忍愈來愈少,妥協愈來愈少。


    當江東勢力強盛,劉備不得不仰其鼻息的時候,劉備能夠忍耐一切。哪怕心底裏苦得糾結成團,臉上還能談笑風生,還能毫不介意地順著她、寵著她。但隨著劉備的力量增強到了一定程度,他就難以容忍這種局麵了。


    於是劉備愈來愈多拒絕,愈來愈多指責,夫妻間的情感也隨之分崩離析。直到孫劉兩家在作唐、公安兩地各起雄兵大打出手的時候,劉備將孫夫人出往孱陵居住,形同禁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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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孫劉聯盟重定,荊州的歸屬得到雙方確認,孫夫人再度回到劉備的身邊。這一回,孫夫人的執拗做派比往日收斂了許多,玄德公對她的寵愛則更甚於往昔。


    看起來,一切都回到了最初那美好的時刻,但一切又和最初不一樣。孫夫人終究隻是個習慣被寵愛的女孩子,她感覺不到,但劉備能感覺到:有些隔閡一旦產生,就永遠都沒辦法彌補。


    劉備啟程入蜀的時候,辭別了孫夫人。隨後數月時間裏,他被軍政大事纏身,承受著巨大的壓力。全靠著他的理想和鬥誌如烈火般地熊熊燃燒,壓榨著五旬軀體內的每一分精力,才一直堅持到了最後。


    他真真切切地把自己能付出的所有,都投入到了此番入蜀,隻許成功,不許失敗。而當一切底定的時候,劉備這個人,已與此前大不相同。


    身為跨有荊益的雄主,他躊躇滿誌,意氣風發。他下意識地想要甩掉自己當年那些不得不忍耐的屈辱,拋棄那些令他不快的往事。這其中,也包括那個身在江陵城中,正期待著丈夫得勝歸來的女人。


    直到今日,龐統忽然提起……


    麵對著龐統的炯炯眼神,劉備忽然覺得有些難堪。仿佛自己成了一旦富貴,就想要甩掉原配的負心人。他覺得自己像是做了什麽虧心的事,又被人當麵揭破了。


    他竭力去回憶孫夫人的嬌俏相貌和言語,竟然覺得有些模糊。這才分別了多久?這使他隱約有些害怕,又生出難以排遣的傷感情緒……再怎麽樣,那終究還是自己的夫人!


    那麽,就按照龐統所說,遣一重臣大陳儀仗,迎接夫人入蜀?他想起此前兩人爭執之時,孫夫人忿然揮劍的情形,忽又頭痛。


    “咳咳……”諸葛亮眼看著劉備神色變幻不定,苦笑著從旁打岔:“士元,這是主公家事,且待主公緩緩決斷,不必急於一時。”


    龐統正色應道:“主公身為荊益兩州之主,一身而荷天下之重,既如此,哪裏還有家事?在主公或為私事、家事,在我們就是公事,國事!”


    他轉過身,再度麵向劉備:


    “主公,去年吳侯移治秣陵,今年修建了濡須要隘,這兩處工程都用了數萬人手,規模極大,吳軍主力也持續集結向江淮一線。在這時節,您若尊隆禮遇於孫夫人,正可體現孫劉聯盟牢不可破,對吳侯在江淮各地宣揚威勢,甚有益處……與此同時,我們也可毫無顧忌地在荊州整肅文武官員,嚴查內外勾結之人。”


    “隻是……”劉備低聲說了兩個字,一時不知該怎麽措辭。


    “主公,公安與江陵不同,江陵更與成都不同。如今主公的威勢足以使吳侯望塵莫及,還有什麽可擔心的呢?”


    “有理!”劉備下定了決心。他壓抑住自己對孫夫人的想念情緒,端然正坐道:“那就這樣辦吧。讓許慈、胡潛用心安排,迎接的禮節要盡量隆重、儀仗要盡量鋪陳!”


    這些政務上的事,又轉在諸葛亮手中了。當下諸葛亮躬身領命。


    整樁不小的難事,在諸葛亮和龐統三言兩語之間,就化為無形。順便還連消帶打,以此為契機生發出諸多額外進展來。


    劉備看看諸葛亮,又看看龐統,隻覺得自己何其幸運,能得如此大才、賢才襄助。他起身往小廳一角走了幾步,親自從炭盆上拎起銅壺:“來,來。既然計議已定,我也就放心了。今日天寒,兩位軍師且用些熱漿,暖暖身子。”


    所謂熱漿,類似於熱的酒釀,微酸微甜。隻是諸葛亮和龐統哪敢坐等著劉備伺候?兩個人趕緊上來搶奪銅壺。


    龐統動作快一步,拎著銅壺對諸葛亮喝令:“孔明且取杯盞來!”


    諸葛亮忙不迭地捧杯奉上。


    三人正笑著說些閑話,外間小吏來報:“啟稟大司馬,安漢將軍在外等候,說有急事求見。”


    劉備歎了口氣。


    “麋子仲來了,必定也是為此……我去迎一迎他,兩位軍師自去,不必陪著。”


    諸葛亮和龐統當下告退。


    此後的一個月裏,南郡太守麋芳與秭歸縣長文碩、鐵官長範安上下勾結,侵奪編戶齊民、生產劣質軍械乃至私賣軍械的重案在成都傳得沸沸揚揚。又因為安漢將軍糜竺連番懇請玄德公手下留情的緣故,玄德公舉棋不定,始終未能對此作出處置。


    此等情形使得不少益州士人樂不可支,不少人甚至聚眾公然談論,並多方上書,懇請左將軍大司馬秉公處置。又有文采斐然如李邈、張裕等輩,做長文以諷喻,指摘元從都是粗魯軍漢、而荊楚士人治理無方,又嘲笑荊州法禁鬆弛,遂使官員申私利而擅官市,恐非長治久安之道也。


    幾篇雄文發出,更是群情洶洶,但也有益州人擔心,這等行徑幾乎是在公開挑釁大司馬的治理,嘩眾取寵,行同狂生。萬一惹得大司馬發怒,恐怕不能善了。


    隨後某一日裏,玄德公大集文武百官。就在這集會上,他忽然喚出了李邈、張裕,沒口子第大讚他二人忠於王事、思慮周密,有查遺補缺的大功;當場引二人為益州別駕,又創設了一個將軍號,喚作“建議將軍”的,封給二人並厚賜金帛。


    群臣正在茫然,玄德公隨即又宣布,應二人所請,重設司鹽中郎將、司金中郎將之職,分由王連、張裔擔任,統管荊益兩州的鹽鐵事務。


    再到了建安十七年的元日,正領兵在臨沮一帶活動的雷遠忽然接到使者來報。據使者說,由成都趕來迎接孫夫人入蜀的大員,已經抵達江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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