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兩人在江畔草亭駐足。


    雷遠遣了扈從取魚來。扈從回來的時候,除了五條魚,又帶了一些烤餅和酒水,還有幾個仆役趕來陳設帷幔擋風。顯然趙襄看不過雷遠的輕慢做派,緊急地做了點額外安排。


    魚剛烤好就被端來,內裏滾燙,魯肅呼呼地吹著氣,毫不客氣地大嚼。一條魚被他三兩口下了肚,他意猶未盡地舔了舔手指,吃個烤餅,再咕咚咕咚喝一盞酒。


    作為吳侯初承基業時重要的支持者,魯肅在赤壁戰前,力排眾議,堅定吳侯抗曹的決心。此後也是他奔走於孫劉兩家之間,力主結盟。這樣的人物來訪,雷遠隻招待他江邊吃魚,確實有些失禮。


    但魯肅卻似並不介懷。他在草亭自在落座,隨意吃喝,偶爾笑談幾句,猛誇雷遠福氣,能有這麽擅長烹飪的賢內助。


    再吃了一條魚,他滿意地拍了拍肚子,歎道:“今日承蒙續之將軍招待了,待你來的時候,我請你嚐嚐江東的魚膾!”


    “我來的時候?子敬先生打算邀我去漢昌一遊麽?”


    “那倒不是。”魯肅道:“這是我主的意思,想邀請續之將軍往江淮走一趟。”


    雷遠正伸筷子去夾取食物,聽到魯肅這話,怔了一怔,過了會兒才愕然道:“吳侯?邀請我?”


    “然也。”


    雷遠放下筷子,稍微收拾下驚愕情緒。


    思忖片刻以後,他令扈從們撤下杯碟碗筷,問道:“我自度德薄才庸,斷不值得吳侯如此厚愛……或許,孫劉兩家將有什麽動作?還請子敬先生不要賣關子了,說個明白罷。”


    “續之將軍果然明斷。”魯肅頷首道:“就在今年,孫劉兩家將會並力向北。玄德公將會攻入漢中,並分遣兵力深入涼州。而我主將由東關出兵,攻打皖城、合肥,進而由揚州威脅徐州、豫州。這兩處戰場相隔數千裏,但都會動用十萬人以上的大軍,必使曹操首尾不能相顧!”


    漢中?皖城?這麽早就開始了嗎?還是同時動手?


    雷遠吃了一驚,旋即明白了其中緣故。


    在雷遠前世的記憶裏,孫劉兩家在這段時間裏,並沒有大規模的北上作戰記錄。劉備的力量長期投入在益州,先是與劉璋鏖戰,再竭力穩定益州,足足五六年的時間裏完全無暇於北。而孫權的眼光在荊州和淮南兩地逡巡反複,其立場也在曹劉之間依違不定,他打過一次合肥,遂使張遼成名,襲取荊州三郡倒是順利。


    但此世的情形大不相同了。


    玄德公幾乎唾手而得益州,益州的力量並沒有削弱,社會秩序也未經徹底動蕩,很容易恢複安定。


    他以大司馬的身份統轄荊益兩個大州的軍務,一旦軍隊整合完畢,就有足夠的實力立即發起漢中之戰。


    而對於吳侯孫權來說,兩年前他就已明擺著不是荊州軍的對手,如今玄德公的力量強盛至此,江東簡直沒有再覬覦荊州的可能,那接下去向哪個方向拓展勢力,還有什麽可猶豫的呢?


    於是,一場由孫劉兩家同時發起的、規模前所未有的進攻將要開始了!


    前些日子雷遠在編縣的時候,曾聽楊儀說起北方形勢。據稱近來涼州動蕩的厲害,牽扯了曹軍投入數萬乃至十萬的兵力,卻一時未能平定,而許昌這邊的士人又對曹工日趨跋扈的姿態多有不滿,以至於中原、河北都有暗流湧動。


    所謂“暗流”,如果使楊儀這樣的荊北士人都能感覺到,那簡直已經不是暗流,而是洶湧狂潮了。這時候再加上孫劉兩家投入的龐大力量……哪怕曹公雄踞北方,兵多將廣,也必然會應付艱難。


    身為武人,能夠躬逢此等盛事,實在感覺榮幸。這更是真正的國之大事,斷不容半點輕忽。雷遠下意識地擺正坐姿,洗耳恭聽魯肅的下文。


    魯肅讚賞地看了雷遠一眼:“其實從去年開始,孫劉兩家就此已經秘密商議過很久,各種細節都已經確定得差不多。隻不過,因為孫仲異貿然行事,恐引起玄德公疑慮的緣故,我主為了向天下明示孫劉聯盟,提出了一個建議,這建議也得到了玄德公的同意。我此番前往成都,便為落實。”


    “什麽建議?”


    “吳侯將遣昭信中郎將呂岱,領部將尹異等三千精銳入益州,協助玄德公作戰。與此同時,也請玄德公將派遣一支兵馬前往揚州,作為協力。”


    說到這裏,魯肅向雷遠微微頷首示意:“玄德公已經同意了,將遣續之一行。”


    這樣的操作無關軍事上的利弊,主要出於政治宣傳的作用。荊、益、揚三個大州協同,共舉雄兵向北,自古以來未之有也。最有效的宣傳,莫過於使敵人真切地看到三州的兵力共同身臨前敵。


    雷遠撓了撓頜下短髭:“為什麽是我?”


    魯肅道:“我主素知廬江雷氏在淮南一帶經營多年,勢力深厚,威望極高。三年前,我軍攻打合肥的時候,就多承令尊號令豪傑襄助,掩護我軍側翼,立下極大的功勳。可惜我軍與曹軍主力會戰不利,遂使淮南豪右們陷於險境,不得不撤往荊州。我主時常嗟歎說,可惜沒有補償廬江雷氏的機會。此番我主再度出兵淮南,必能取得全勝。續之將軍隨軍一行,正好衣錦還鄉,彌補此前的遺憾。”


    原來如此。


    漢代人以農耕為本,加之宗**理的影響,有強烈的安土重遷意識,鄉土觀念極重。數十年前有位名叫王符的大儒,就在他的著作中提到:“民之於徙,甚於伏法。伏法不過家一人死爾。奪土遠移,不習風俗,類多滅門,少能還者。”


    近代以來,天下大亂,百姓流離失所,亡命求存。但即使如此,一旦有可能回到故裏,他們仍然毫不猶豫地拋棄落腳治所,奔向故巢。


    便如此前劉景升治荊州,關西、兗、豫學士歸者蓋有千數,全賴劉表安尉賑贍,皆得資全。結果中原稍定,這些人絕大部分都舍棄劉景升而北歸故裏,全無半點留戀。


    雷遠雖然舉數萬之眾遷徙至荊州,可故鄉始終在廬江、在淮南。代馬依北風,飛鳥翔故巢,這是人之常情。


    既然孫劉兩家要互遣援軍,江東那邊原有的益州人甘寧,現在已經歸附到玄德公的齊下,那其他人選擇誰都是一樣的。而玄德公能夠遣往淮南的,隻有雷遠,也必然是雷遠。這幾乎稱得上是一項特別的福利,不如此,倒會怕雷遠因此心存芥蒂。


    所以關羽在書信中不說,直接讓魯肅來講。以關羽的高傲,既然這建議是吳侯提出的,他可斷不會將示好的機會攫為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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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遠長長地吐了口氣。


    就雷遠私心所想,他並沒有太強的思鄉情緒,其實希望能在荊州本據繼續深耕。然而這是孫劉兩家的共同決定,容不得更改。


    不管怎麽說,此世生於廬江,部屬中也有那麽多的淮南人,那就藉著吳侯的威風,準備往故鄉走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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