洶湧奔馳的騎隊亂成了一團。前方的幾名騎士落馬以後,後頭的騎士有的來不及反應,撞上了前麵倒地人馬,帶起更大規模的人仰馬翻。也有的立即勒馬,於是戰馬暴躁人立而起,甚至對著其它的戰馬又踢又打。原本氣勢凝同如一的鐵騎衝擊之勢瞬間瓦解了。


    陷馬坑!


    這些荊棘灌木之間,全都挖了陷馬坑!


    並非長五尺、闊一尺、深三尺,內置竹簽的標準規格,而是最簡單的那種,深約一尺,寬隻一拃,專門陷馬腿的!


    這片荊棘地裏,究竟挖了多少?三五百,還是七八百個?真是費心了啊!


    曹休被戰馬甩到了空中,身不由己地轉了兩個圈,可腦子居然很清醒,一瞬間想到了很多事。


    但他仍然不明白,陷馬坑這種玩意兒,或者在大軍紮營時耗費人力布設於外圍,或者在狹窄通路間臨時挖幾個坑人……此刻雙方在開闊地帶往來交手,敵將怎麽就能斷定,我軍會往這片荊棘地裏走?


    腦海中轉著紛亂念頭,曹休背脊著地,甲胄撞在堅硬的地麵上,發出“砰”地一聲。巨大的衝力作用在曹休身上,讓他順勢又翻了個滾,強烈的震蕩使他胸中氣血翻滾,頓時肋部的骨骼劇痛,嘴裏一股子鹹腥味道。


    但他絲毫也沒有停頓,如同猿猴般縱躍而起,他手中依然緊握著繯首刀!


    空氣中傳來駭人的厲嘯,那是地方盾陣中密集射來的箭矢。有兩支打在曹休的肩鎧和腰甲上。射在肩鎧上那一支,當地一聲彈開了;射進腰甲的那支割裂了腰側的皮肉,瞬間淌血。還有幾支紮在曹休的眼前地麵,箭羽簌簌顫抖。


    “將軍小心!”幾名甲士掙紮起身,遮擋在他身前。


    還有人在荊棘地的後方嚷道:“都尉,快上我的馬!我們稍稍退後重整!”


    曹休向四周看看,損失真是不小。將士們和戰馬的屍體猶如被砍到的草垛那樣分布在周圍,還有許多受傷的人和戰馬發出悲慘的哀鳴,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有曹休這樣的身手和運氣,他們摔倒後骨骼立即斷裂,哪怕在戰後得到救治,多半也活不成了。


    可是,退後重整?


    一聲怒喝打斷了曹休的遲疑。


    石柳大喝道:“都尉,你在猶豫什麽?”


    為了避免珍貴的戰馬再遭損失,石柳棄馬從後頭趕上來。他粗魯地將曹休推到一簇荊棘叢後暫避箭矢,又連聲喝道:“敵人顯已有備,我們不能和他們耗著!”


    曹休搖了搖頭。


    他知道石柳說的沒錯。騎兵一旦受挫,就該及時抽身,另外尋找正確的作戰時機,正確的戰場。


    但他不打算這麽做。


    “我們不能退。”他對石柳說。


    曹軍不是不能承受一次失敗,但我曹休絕不能在曹丞相眼前失敗!


    曹丞相就在身後不遠,以丞相的用心,或許此時便已派遣了身邊的虎衛,悄然探看戰局。


    一旦自己號令退後,接下去的仗就未必再由我曹文烈指揮了。不,隻要此地的戰事稍稍遷延,曹公的後繼兵力就會跟上。此番隨從曹公前來的將領甚多,萬一曹公換將,那就真沒有自家再表現的機會了!


    而我距離獨當一麵的重將地位,又會隔開遠遠的距離。


    夏侯惇、夏侯淵等宿將以後,於禁、張遼等外姓重將的地位愈來愈高。他們久在邊境,多有殺敵立功的機會,而自己難道隻憑著與丞相的親戚關係高升?這豈是武人所為?


    更何況,虎豹騎為全軍之鋒刃。這支強兵,多少次把敵人打得聞風而逃,多少次當先破敵突陣,使敵人骨肉成泥?這是從屍山血海裏殺出來的銳氣,豈能輕易摧折?


    虎豹騎絕不能失敗!


    曹休心中的熊熊鬥誌仍在,他揮退石柳,厲聲喝道:“不許後退,隨我衝!隨我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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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隨都尉,衝鋒!”數人應和,數十人應和,更多人應和。


    短短片刻之間,因為墜馬、中箭折損了許多同伴,重甲騎士的數量已經少了一般。但曹軍的氣焰竟不稍沮,他們緊隨在曹休身後,此起彼伏地呼喊著,手持武器朝著敵軍的盾陣飛奔衝去。哪怕沒有戰馬,身披鎧甲的騎士們徒步而行,依然是鐵猛獸!


    距離曹休稍遠處,不少輕騎原本因為主將墜馬而驚慌,對突發的混亂不知所措。有人勒馬向外圈去,準備稍退。到此刻見曹休步行衝陣,都大喜道:“都尉沒事!都尉仍在衝殺!”


    他們頓時鬥誌升騰,齊聲高呼,繼續衝鋒作戰。


    曹軍不亂,與之相對的雷氏部曲反倒要亂了。


    在盾陣中的部曲們接連被曹軍騎兵還射的箭矢射倒了好些人。從部曲們身處的位置望去,正麵和左右兩麵全都是敵騎。兩翼的往複包抄射擊,正麵的不斷迫近,他們的喊殺聲和馬蹄踏地的聲音震耳欲聾,卷起的煙塵嗆人鼻息。


    這樣的局麵,就算是再精銳的將士也很難穩住陣腳。陣腳一亂,騎兵便能蹈陣而入,大肆屠殺。可若是竭力維持陣腳不亂,隊列就會被困在這裏,待到敵軍後繼兵力到達,所有人都要死。


    畢竟,步卒難敵騎兵乃是常理。


    接下去該怎麽辦?縱使雷氏部曲許多都是老卒,此時也難免汗毛豎起。


    在這座盾陣中掌控局麵的之將看到有些人持著盾牌的手臂已在發抖,於是用沉穩的聲音道:“無妨的,曹軍仍在我們掌握之中。”


    曹休和他的部下們從荊棘地裏繞出來以後,為了避免再度踏進陷馬坑,他們換了個方向,沿著靠近塢壁的塹壕奔突。


    當他們奔到近處時,塹壕內忽然有數百人縱身躍起。


    誰能想到敵人竟會如此陰險?這一環扣一環的,是打定了主意暗算,就是不想好好打一仗嗎?


    短短片刻裏,騎兵們從衝刺,到勒馬轉向,再轉向,再衝刺,變得太多太快了。他們再怎麽訓練有素,隊列業已混亂,馬匹業已疲累急躁。何況此時側翼受襲,促不及備,曹軍實在難以應對。


    而曹休顧不得指揮作戰。他隻聽一聲暴雷也似的厲喝,就連馬蹄踏地的隆隆聲響都被壓了下去。同時,一道閃亮的刀光向曹休頭頂直落而下。


    這刀光耀眼之極,仿佛閃著金屬光澤的瀑布席卷而下。


    曹休躲無可躲,咬牙舉起手中的繯首刀奮力格擋。


    隻聽一聲悶響,繯首刀迸裂了老大的缺口,而那持刀敵將再度進逼,手中那一柄厚背闊刃的短刀縱橫飛舞,每一刀都不離曹休的要害!


    曹休拚命招架,止不住地連連後退。


    而原本的盾陣趁機打開,盾陣中的將士們大呼衝出,向著曹休所在的方向一擁而上。他們像流水湧過亂石灘那樣,鏖戰於混亂失措的曹軍鐵騎之間,將一個個驍勇的甲士拖下馬來,亂刀砍死。這種近距離的絞殺使得曹軍騎兵根本無法整頓,反而愈來愈亂。


    遠處的輕騎兜轉回來,呼喝著助戰。但因為雙方糾纏在一處,他們又不敢放箭,隻能接近戰團,白刃相搏。


    最終曹軍開始主動的後退,他們寧願付出戰鬥傷亡,也要脫身,隻求與敵人拉開一個安全的距離。


    曹休的環首刀斷了,他的兜鍪也被砍了一刀,發髻從兜鍪的破口處蓬散出來,兼之滿頭的大汗,看起來極其狼狽。好在他退得極快,有甲士簇擁,倒已沒有性命之危。


    而石柳死在了適才的急退過程中。


    曹休看到這位經驗豐富的老將趴在十餘丈外的地麵,脖子奇怪地扭曲著。他隻剩下了半個腦袋,像個肮髒而破碎的酒樽,由內向外不停地湧著血。石柳的兩名扈從背對背地坐著站死了。一人的頭頸裏嵌著長刀,大概是砍得深了拔不出來。還有一人肚腹盡破,綠色和淡黃色的內髒慢慢流淌出來,堆積在身前。


    還有更多的人戰死,不會少於一百,可能更多些。這折損實在太大,士氣也徹底低沉下去,哪怕曹公責怪,這一仗是真打不下去了。


    曹休咬牙問道:“賊將是誰?可是廬江雷遠麽?”


    敵陣中那名持槍之將睨視曹休,並不答話。


    而適才揮刀猛進,砍碎曹休兜鍪的年輕人厲聲道:“我乃廬江丁奉是也!今日讓你們見識見識丁爺爺的寶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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