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圃放緩了語氣,對任暉道:


    “如今的情形,恍如玄德公在當陽時。曹操軍眾,我方軍寡,此一劣也;曹操兵精,我方兵新,此二劣也。曹操身邊有如雲猛將謀臣,我方所賴,隻是在場諸君,此三劣也。曹操揮師攻伐,殺人如麻而無顧忌,我方則要考慮百姓安危,此四劣也。曹操背倚中原腹地,我方客軍孤懸,此五劣也。有此五劣,我實不知,除了盡快退走以外,還能做什麽?”


    他狠狠地揪了把自己的須髯,一不當心拔下了好幾莖:“景叔,若有辦法擊退曹軍,救回郭祖明和丁承淵,難道我會不樂意嗎?你若有可行的策略,不妨講來聽聽!”


    任暉“嘿”地怒喝了一聲。


    吳班眼看著氣氛激烈,連忙打圓場道:“總有個辦法,兩位莫急!”


    任暉猛抬頭,眼底透出一股淩厲神色,沉聲道:“即使要退,也得各軍梯次掩護,且戰且退,盡量保住百姓。另外,我領一千精騎往北,就算拚了性命,也要把老郭救回來!”


    閻圃一拍案幾:“你是要讓大家都去死嗎?”


    “照你的辦法,難道就能活命?”任暉厲聲道:“終究前方還要突破關隘,南下的腳步難免受阻。到那時,曹軍騎兵從後方趕到,將我們砍瓜切菜也似地痛殺,那情形很美麽?與其死得這般窩囊,還不如殺一場,刀劍上頭搏條生路出來!”


    閻圃連連搖頭。


    每個人都知道,以曹軍行動的迅速,快則兩三日,緩則五六日,必定就會殺到。此時用在爭論的每一刻,都是在浪費之後用以應對的時間。可是,究竟該怎麽應對?每人都有各自的想法,每人的想法又都有不妥的地方。雷遠既然不說話,部屬們也就隻有這樣爭執下去。


    這其中,閻圃自從投入雷遠麾下以後,素來很低調,此時卻很堅決,一再要求立即撤兵。為此和幾名軍將鬧個不休。


    雷遠仍在沉默。


    他的神情很平靜,腦海中的想法卻很亂。


    起初滿腦子都是後悔,此前盤算局勢的時候,不是沒有人委婉勸過雷遠,凡事可以見好就收,沒有必要贏到十成。可當時雷遠認為,曹軍主力一旦由鄴城出動,必定馬不停蹄,取東郡、濟陰、沛國一線,直抵作為鎖鑰的合肥,全無必要往廬江西部兜一圈。


    廬江這邊,來的至多是許都或宛城調來的偏師,自家在此稍稍盤亙,既可以給吳侯上點眼藥,也可以吸引荊州方麵的軍力,以便本軍安然打穿江夏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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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知道曹操忽然來了這一出?


    時當孫劉兩家共同起兵北伐,合肥、漢中兩處戰局的勝敗,關係何等重大?一旦有失,天下局勢為之丕變!曹操全不在乎了,就這麽直愣愣的往廬江來,專程對付我雷續之?難道曹公與夏侯元讓也是寢則同床,恩若兄弟,仿佛玄德公與關雲長那般?


    不該啊。


    曹孟德乃是冷酷無情的梟雄,別說他和夏侯元讓到不了那一步,就算到那程度,他也不會為一人而動搖對大局的判斷……


    偏偏他就來了!還動用了數萬鐵騎!


    雷遠自己經營部曲,僥天之幸能有千多匹馬,恨不得每一匹都當珍寶供著。縱使曹軍雄強,一次出動數萬騎,也是全力動員的結果了。這數萬騎,可說是曹孟德賴以震懾天下的力量,無論將之投向東麵還是西麵戰場,孫劉兩家俱都難以力敵,必使戰場形勢扭轉。


    用這樣強大的力量,投入汝南、廬江一側,豈不是殺雞用牛刀麽?


    何況,一馬伏櫪,當中家六口之食。數萬騎平白繞一程,虛耗的可是數十萬的糧食,近百萬石的幹草。我雷續之幾斤幾兩、何德何能,值得曹丞相不惜代價地專門跑這一趟?


    在現有的條件下,曹操並無必要殺來廬江。


    而他既然來了……就代表發生了什麽。或許戰局發生了一些自己尚不知道的變故,以至於曹操認為,值得用數萬鐵騎往廬江走一趟?


    雷遠霍然起身,轉而探看背麵屏風上的輿圖。


    輿圖很大,寬有五尺,涵蓋的內容也也很多,將蜀頭吳尾盡數包括其中。輿圖的左右兩側,代表漢中與合肥處,各畫了個圈。而兩個大圈中間部分,除了標識著山川河流的圖樣以外,別無墨痕。


    雷遠凝視著輿圖,心裏忽然冒出個想法,可那想法太過模糊,又像是一亂亂麻在反複撕扯,他怎也理不清楚,也不知道該怎麽表達。這時,身後的部下們爭執的聲音反倒愈發地響了,在他耳邊轟鳴不停。


    “輕聲。”他低聲道。


    身後諸將沒有注意,還在商議,這時候已經討論出了幾個方案,甚至還包括了揮軍奔向東麵,用夏侯惇換取吳侯的援軍,進而借道折返荊州。他忍不住冷笑,所謂病急亂投醫,大概就是這種情形了。


    “別吵,輕點!”雷遠又道一聲。


    部屬們還沒注意。


    是不是順風順水的仗打了太多?稍許遇到點難事,竟無一點靜氣!雷遠搖了搖頭。他抱怨別人不夠沉靜,自己忽然卻止不住暴躁情緒,一拳打在了屏風上,發出“咚”地一聲大響。


    帳幕裏一下子靜了下來。


    屏風是隨便從附近莊園裏取來的尋常物件,用木板製成,遍塗朱漆。其上原有繪畫,因為陳舊,畫麵都已剝落,所以才用輿圖來遮蔽。雷遠這一拳用的力氣很大,把薄木板砸了個老大的窟窿,連帶著輿圖也破了個洞。


    他右手的掌心剛被案幾的木茬刺傷,這會兒拳頭關節又挫傷了幾處,血開始滲出來。


    當然這都是小傷,在場的武人們並不在乎。隻是所有人都被雷遠的雷霆之怒嚇住了,一個個地噤若寒蟬。帳幕裏隻剩下兩個花腳蚊子繼續喧鬧,嗡嗡飛舞不停。


    輿圖被打破的地方,正好是江陵。


    雷遠看著這個破洞。過了好一會兒,他笑了起來:“我明白了。”


    眾將俱都茫然。


    閻圃的反應快些。他疾步上前,看著破損的輿圖,試探問道:“江陵?”


    雷遠探手過去,拍了拍破損之處,有些激動:“江陵!”


    他旋風也似地回身,向眾將大聲道:“曹軍的目標,乃是江陵!”


    “呃?將軍何意?”


    雷遠直接跨過案幾,站到大帳中央:“曹孟德的用兵之術實在高明。他在距離數千裏的東西兩處同時遭到進攻,首尾不能相顧。若是尋常之人用兵,或東或西,或者兵分兩路,兼顧東西。但他卻選擇了另一個辦法……他起兵攻打江陵!江陵危險,則荊州危險,荊州危險,則益州、揚州俱都危險。如此,孫劉聯盟必不能全力向北,而漢中、合肥也就自然安定。這是圍魏救趙的妙策!好氣魄!好膽略!”


    閻圃想了想,悚然吃驚:“應當就是如此了!”


    他轉向尚不明白的眾將,解釋道:“漢中、江淮的軍情何等緊急。曹軍若要援救,一定是十萬火急前往,絕沒有特意繞路來汝南的道理。那麽,曹軍既然到此,唯一的理由就是,他們沒打算去漢中或江淮!他們的目標是江陵,是荊州!”


    他忍不住又揪了揪胡須:“也就是說,曹公的數萬騎此來不是針對我們,隻是前往江陵之前的隨手一擊罷了?”


    “沒錯!正是!”雷遠答道。


    閻圃皺眉道:“即便曹軍隻是隨手一擊,我們也絕難應付。將軍,你的判斷,對我們當前麵臨的危局有何作用呢?”


    雷遠神采飛揚,哈哈大笑。


    隨著地位愈來愈高,擔負的責任愈來愈重,雷遠已經習慣了在下屬麵前擺出胸有成竹的姿態,以此來掩飾自家常常心虛的事實,使部下對他抱有高度信心。便如此刻,他一邊大笑,一邊心念急轉,繼續組織語言:


    “諸位,我有一問!”


    眾人忙道:“將軍請講。”


    “此番孫劉聯盟攜手北伐,漢中、江淮戰火連天,曹軍步步後退,你們說,曹孟德急也不急?”


    “自然是急的。”


    “既如此,他要揮軍往荊州,行圍魏救趙之策,急也不急?”


    “自然也是急的。”


    “所以曹公在汝南、廬江的隨手一擊,是打算摧枯拉朽,盡快底定局勢,在大軍南下之前安定汝南……他並沒有作與我們長期糾纏的準備,更沒有這個時間!”


    數萬騎來此,本來不就是摧枯拉朽之勢麽?我們倒是想糾纏糾纏,奈何沒那實力啊?諸將愈發茫然了,他們互相看看,反問道:“然後呢?”


    鄧銅看看同伴們:“將軍的意思,是要我們在安豐、雩婁等地據城而守,待到曹軍退兵?”


    “曹軍數萬之眾殺來,這幾處破城,哪裏守得住?”雷遠道:“然而豈不聞,善戰者,致人而不致於人。曹軍既然意圖急戰,我們隻要讓他沒辦法急戰就行了!”


    聽雷遠這麽說,諸將忙問:“如何做到?”


    雷遠轉回屏風前,拍了拍搖搖欲墜的木板:“這是葛陵,昔日汝南黃巾何儀、劉辟等聚兵於葛陂作亂,後被曹公所破。餘眾現被安置在此,在屯田都尉治下耕作。此地乃汝南軍糧所出,因為四麵環水,也是囤積糧草之所。曹軍此番忽然南下,糧秣全都仰賴地方調度。那麽,我們揀選精銳突襲葛陵,盡數焚毀汝南存糧!讓曹軍餓幾天肚子,看他們還打什麽仗!”


    眾將呼啦啦地圍攏上來,提起燈盞細看輿圖。


    雷遠隨手提著劍柄比劃道:“曹軍明日將抵新蔡,而葛陵在新蔡的西北,我們要繞到曹軍大隊的後方去,看似甚難。但曹軍是從葛陂的北麵經過,我們從南麵走,隔著數十裏寬闊的湖麵,隻要沿途小心,並不致有失。另外,一旦葛陵存糧被焚,曹軍必定收縮,老郭和丁承淵那邊,也就得到了脫身的機會……怎麽樣?幹不幹得?”


    任暉以拳掌交擊,大聲道:“幹了!”


    “這種抽空子殺人放火的事,乃是我的本行。我麾下汝南黃巾舊人甚多,對這一帶的地形都很熟悉,願為先鋒!”鄧銅大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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