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時的駐地,又軍民雜處,難免有些混亂。


    降兵的精氣神本就難與久經訓練的精銳相比,為了防止更多人逃亡,一時間又不合嚴刑峻法。軍法官田漠過去數日裏找雷遠談了幾次,雷遠隻讓他盡力維持秩序,暫時使他們聽令行事,莫要擾民,就已經很好了。


    而百姓們一來驚恐,二來疲憊,再加上周邊地形低窪,道路年久失修,人員往來常常要趟水經過,於是放眼所見一個個人都泥湯帶水,愈發不堪。


    “倒像是當年在灊山中做賊的情形……”賀鬆嘀咕了一句。


    賀鬆年少時為彭城相薛禮的部下,是正經的朝廷官軍將校,尤其擅長騎戰。後來薛禮被陶謙所迫,敗往江東,而賀鬆的家族為曹操所戮,他這才一怒逃亡山中,成為了小將軍雷脩的扈從首領。


    時間久了,他像是忘記了自己的出身,張口閉口都是當日做賊情狀。


    李齊在後頭應聲道:“非也非也,那時候我們是山賊,這會兒乃是水賊,畢竟大大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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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名扈從應景地嗬嗬輕笑。


    眾人都知道賀鬆與鄧銅交情莫逆,鄧銅戰死之後,賀鬆整日鬱鬱,脾氣也暴躁了很多。李齊這麽說,純粹是想逗個樂子,讓賀鬆稍稍放開胸懷罷了。


    但賀鬆瞪了李齊一眼,並未搭話。他轉頭加鞭催馬,跟緊雷遠。


    雷遠等人策馬奔馳入營的時候,正撞著一隊出外砍柴的民伕,他們看到戰馬奔來,有的急著出營,有的閃到路邊避讓,頓時亂哄哄鬧成一片,擠作一團。


    有人抱怨被踩掉了鞋,有人大喊著扯壞了衣服,有孩童找不見父母,大哭叫嚷,還有體弱的當場被推搡倒地。虧得領路的士卒慌忙趕回來,一頓暴打喝罵,強迫著恢複秩序。


    雷遠略微皺了皺眉。


    雖說來到此世已經許久,但這種打罵百姓的事情,仍使他感到不快。他甚至有些懊惱地想到:百姓們隨我南來,本是因為聽信了我們的宣揚,希望在荊州能過上好日子,結果沿途飽受苛待……難怪有人要逃亡!


    他稍稍勒馬,靠近民眾們,示意帶隊的軍官不要急躁。


    靠近些看,他又發覺,百姓們的身體狀況實在不能讓人放心。雖然雷遠對百姓的糧食供給並不苛刻,但從他揮軍殺入廬江開始,原本平靜的廬江郡處處戰火,百姓們四處奔走逃亡,這已經對他們的精力造成了損害。


    再加上過去一個月裏五百多裏蜿蜒山道的跋涉,使百姓們愈發虛弱了。雷遠看見有個正在壯年的百姓走著路,被人側麵一推,就猛地栽倒在地,怎也掙挫不起。也有人背著用來放置柴禾的竹筐慢慢前行,看那架勢應該是腳上有傷,所以僅僅一個竹筐就讓他舉步維艱。


    但百姓們一路走來,從沒有半點怨言。此等海內鼎沸之時,百姓們受苦受難到麻木了。


    “德信!”雷遠喚了一聲。


    馬忠催馬上來:“我在!”


    這位奮威將軍長史此前受了箭傷,但也一直沒有得到休養,這會兒臉色呈現出病態的白,但他畢竟年輕,眼神倒還閃亮,精力尚屬旺盛。


    “回營以後記得擬令,各部軍伍的取水、砍柴、放馬、打獵、生火等事,不得驅使百姓代勞。百姓們已經很辛苦了!


    “是!”


    “另外……”雷遠用馬鞭抵著下顎,想了想。他心思細密,記憶力一向不錯,但最近實在事務繁雜,難免有些事被遺忘到腦海中的某個角落,再也找不回來。


    竭力回憶了半晌,仍然沒有頭緒,雷遠招手讓李貞過來:“含章你還記得麽,我們在灊縣的時候,有個當地的吏員,雖然降伏,卻指責我為了自家富貴,而把廬江百姓拖入戰亂的……此人是誰?你還有印象麽?”


    李貞反應很快:“將軍,那人乃是灊縣尉史,河東人毌丘興。”


    “對,對,便是這個毌丘興。”雷遠問道:“此人現在何處?”


    馬忠稟道:“因是降官,姑且使他和家眷們都隨本隊行動,陪著夏侯元讓。”


    “夏侯元讓有什麽好陪的?他一個眼睛閃得很美麽?”雷遠冷笑著揮了揮手:“這毌丘興能想到百姓,便是個好官了。給他幾個下屬,讓他巡行營地,安撫民眾,若有老弱病殘之人,準他撥付糧食、藥物,予以照看。”


    “遵命!”馬忠應了。


    雷遠猶自覺得不夠。


    他在馬上逡巡了一會兒,往四周眺望。


    正看見幾名少年簇擁著一輛裝滿新編繩索的板車,從營地裏往外艱難前進。地麵太過泥濘了,板車推著推著,忽然咚地一聲歪倒,一隻木輪陷進了泥塘裏,吱吱嘎嘎地扭動著拔不出來。車上一個瞌睡的半樁孩子被車輛的震動驚醒,茫然睜眼四顧,順手把鼻涕抹上身邊肮髒的包袱皮。


    推車的幾名少年連連用力,有個少年喊著號子指揮同伴們。可他們身量未成,一時哪裏抬得動?板車一停,道路就被堵得嚴實,後頭的隊伍陸續止步,雷遠也進不去營地了。


    雷遠歎了口氣,跳下馬來,大步站到板車邊上,雙手抓緊了車轅。


    他突然來了這麽一手,部將和扈從們慌忙趕上來幫忙。武人們的體格、力氣遠非尋常百姓可比,頓時將那板車抬了起來,一口氣搬到較幹燥平坦處。


    適才喊著號子指揮的少年向雷遠深深施禮:“多,多謝將軍!”


    雷遠略微點了點頭,並不多言。


    這少年雖然行禮,卻不顯得刻意阿附,行禮過了,便回到板車那邊。


    雷遠本以為他要推車繼續趕路。卻見他指手畫腳地向幾名同伴吩咐,接著又叫來同一隊列的十餘人,打算先往林間扯些枝條枯木來,把路上那個積蓄泥水的大坑填上再走。


    有人反對,說這事與他們沒關係,還是先把手上正事先辦了。


    少年正色道:“舉手之勞,而惠,惠及眾人,難道不好麽?一,一,一隊的正事,何如一,一營人的正事?”


    他似乎頗有威望,眾人聽了他這般說,便紛紛去林間搬去枝條。


    此時雷遠折返回來上了馬。他一邊雙手摩擦著,搓掉指掌處附著的汙泥,一邊對左右抱怨:“確實是亂,須得從百姓當中簡拔一些有威望、能服人的,否則真不知要亂到什麽時候……你們看看,負責這一隊百姓的管事之人何在?竟讓一個半樁孩子拿主意!”


    賀鬆站在雷遠馬前,有些尷尬:“咳咳……將軍,這少年人,便是這一隊百姓的管事之人?”


    “嗯?”


    賀鬆略微壓低些聲音:“將軍,這少年人乃是老鄧的族侄,叫作鄧範。此前在汝南當過稻田守叢草吏,勉強得些俸祿。因為老鄧托付過,所以我讓他姑且做個管事,日後也好記功拔擢。”


    “原來如此!”雷遠扭頭過去看那少年,見他已扛著一蓬枝條過來,蹲在泥塘邊上,將之細細填進深處。這一來,他身上的汙泥可就更不能看了,臉上也濺了好些泥點子。


    正要誇讚幾句,後頭又一支騎隊過來,打頭的乃是吳班。


    軍務要緊,雷遠迎上去問:“元雄,隨縣那邊如何?”


    吳班搖了搖頭,神色有些凝重:“曹軍增兵了。來的是偏將軍高祚和常雕所部。我還聽說,曹公已經到了襄陽!”


    雷遠身邊的將校們有人低聲喝罵,有人歎息,有人驚呼,有人倒抽冷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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